《水尽曲》第16章


给人质吃穿,有愉悦的心,养得白白胖胖,做够傻子白痴,然後在海边当钓饵等死?
没一点心肝,他甚至比严鹄还坏!严鹄从不遮掩妖魔的本性,是一种明明白白的邪恶;但李迟风却带著面具,引她入陷阱,还要她由内心感激和感动。
燕姝紧咬著牙,就怕一放松,全身会崩散,碎成片骨。
九重葛的黯浓紫花印在她身上,彷佛大海衍漫,淹过了她的眉眼,让人不得接近。
迟风也无法动,脚底是沉落的流沙。多少次,他想像她发现真相时的情景,但却从没有想过这种空冷的死寂,连语言都传递不了的凝滞,如游不到岸的深海。
旁边的人也似中了魔咒,直到某处,那午寐起来的鹦鹉“阿奴”迎空高叫,“阿你的头!杀又拉拉!”
燕姝伸直手,白衣袖洒上淡紫。她打开掌心,露出秀白的小瓷瓶,她张嘴,唇阴紫地说:“这是你要的青油口脂。”
清蕊像穴道被解开般,踉跄的跨出门接过瓷瓶,“我要的?哦!是……是我要的。”
燕姝不再说话,转身离开那团紫色,沿著长廊走回她的院落,不!应该说牢房。她进到屋内,僵硬地关上门,并拴住,牢房不都是锁著的吗?
她拿起妈祖像接著绣,彷佛刚才不曾离开过。只是手颤抖,针直刺到手,她却不觉得痛,倒像扎破了什麽,水汨汨地流出来,人一迳的浮在半空中。
清蕊敲著问:“王姑娘,我们谈谈。”
手里的妈祖,慈眉善目,救苦救难,泛爱众生……
门外的吵闹一阵子不休,突然,有人脚一踹,门砰地大开,燕姝依然低头刺绣,像个聋子一样,不受丝毫影响。
迟风的悍气全在他暴起的青筋中显露出来,他冲到燕妹的面前说:“好!你知道你是人质了,王伯岩夺走我们的货,我们用你来交换,想看他到底是爱财富多,还是爱妹妹多!”
伯岩大哥没生重病就好……燕姝在心里想。
“至少我们没先告诉你,让你吓个半死!”他又说。
但伤痕因此更深。我学会喜欢你这个人,视你为朋友……她暗忖,觉得鼻子好酸。
“他奶奶的!我不需要解释什麽,这是事实,更是任务!”他的声音亦强硬起来,“你就是人质。”
燕姝放下妈祖像,走到清蕊的身边,跟她低语几句,嗓音无力到如垂死之人,而後再坐回椅子,看都不看迟风一眼。
迟风脸色涨红,似要杀人,怒瞪著清蕊。
清蕊吞吞口水说:“呃!王姑娘说……这牢房太华丽,牢饭别再送人参补药了。”
沉默之後,又是沉默,迟风感到全身有一种奇怪的痛,彷佛她又拿著一把刀抵在他的心口上,只是这次的刀是无形的,但锋刃更真实,甚至足以剖心。
为什麽要在乎她的感觉?存心要骗她,就不怕她晓得!不过是个女人,除了扮观音,什麽都不懂,分不清好人或坏人,更分辨不了大海和小川,还敢拒绝和他说话?!
他回到倨傲的表情,走出厢房後,才冷冷地说:“告诉她,我要她住哪里就住哪里,吃什麽就吃什麽,人质没有选择的馀地。”
清蕊站在门口,一边看见迟风疾步而去,一路还拔毁整排扶桑花,又大咒满手腻红;一边是燕姝,针起针落,过分地安静。
混迹风尘,勘透男女情事,清蕊前思後想,慢慢带几分醋味地明白,迟风要王燕姝,但那偏偏是他最要不起,也不能要的女人,因此举止才会颠三倒四、失魂落魄。
是报应吧?!清蕊又恶作剧地笑两声。
黄昏影暗,四下无人。燕姝手下的针线愈来愈快,几乎失去控制。绣完细长的眉和悲悯的眸子,妈祖和蔼地看著她,她的泪水这才大滴大滴的落下。
封个“风里观音”,不畏严家势力,迎几回妈祖,她就真以为自己能成为陈靖姑或林默娘吗?
现在连个“顺风耳”都斗输了,或者,她的一生根本只是个笑话?!燕子护佑的传奇,或者更是自欺欺人?
她,王燕姝,不过是个愚蠢的平凡女子而已!
终於又回到海上了!
迟风站在船头,看著那划破的白浪,天空是明亮的晶蓝,海是浓稠的碧蓝,新鲜的气味胜过陆地上的人烟尘嚣。
大海一向令他神清气爽,胸臆开朗,但这一次,他的脸上老有化不掉的乌云,心里极不痛快,只因为自从燕姝知自己处境起,就对他完全采取冷漠和排拒的态度。
她就坐在船尾,低头绣她的妈祖像,不管风涛颠簸,不动如一尊神,连他几个身经百战的兄弟对她都产生一股敬意。
他有时真想把她手里的绣像丢掉,但南海女神哪!是他们这群海盗除了母亲外,唯一会敬畏的女人!
他明白她的愤恨。她气他的欺骗,以不言不语作为报复。但那又如何?难道她还要他赔罪吗?
哼!他风狼纵横海上,行事从不後悔,更不曾认错,就是这一言九鼎,才能统领众多兄弟,又怎麽会把她一个女人看在眼里?她也不太自量力了!
一排巨浪漫天而来,船剧烈起伏了有一阵子,是因快到无烟岛,受些礁石列屿共激的影响,大家都已习惯,固稳如履平地,只有燕姝,终馀忍耐不住,跑到船舷侧大吐。
迟风紧抿著嘴,脸呈僵硬线条,握著绳缆的手泛白。动作最快的是潘大峰,他向来比较怜香惜玉,忙过去扶持。
这时,有岛影出现,鸥鸟飞翔,挂在竹竿上的“阿奴”也叽叽呱呱乱叫。
在岛侧出现另一条船,庞然如海妖,黑漆船身在夕阳馀晖下闪著金光,像有生命的活物,随时会吃人。它的船板桅竿林立,但帆皆收起,只有两面旗帜猎猎扬风,一面色黑,有“八幡大菩萨”几个粗白字;一面色青,画个狼头,简单的“水尽”二字。
这就是“水尽”号吗?燕姝从没见过这麽大的船,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美感。比起来,他们此刻所乘的渔船,尽管是属富户级的,但气势就差了许多。
“吆……”两船人互叫著,鸥鸟成群旋舞。
燕姝回过头,恰巧见到迟风炯炯的目光,凝视中彷佛在说,海是他的地盘,无人能逆。她则深冷,表明了不屑与厌恶。
突然,他长啸一声,抓起绳缆,远远的荡起,越过浩涌的洋面那不可思议的宽广,他竟然荡到了“水尽号”的甲板上。
雷动的欢呼声,迟风高高立著。隔著重重碧波,燕姝在渔船上,产生莫名的孤独感,也更觉得他们的世界如云泥般不同。
大船引小船,进入曲折海道,极目是大小礁石,形状各异,星罗棋布,成了天然险地和屏障。
一块突出的孤崖上,立著十字型的木架。燕姝心一凛,那就是专门绑人质,割耳断手指用的吗?
渔船又起了一阵震动,她脚步不稳,一双手扶住她,手的主人竟是迟风,原来他又荡了回来,脸上有著孩子气的笑。她板著脸甩开,他的笑立刻消失。
转了弯,海又变得深阔,有石砌的码头和系岸的船只。无烟岛比她想像中的大,卵石泥糊和石叠板封的屋子排排立著,远处有起伏小丘,近处蟠著树,有几畦细心培种的田。若非大块云朵和波涛澎湃,真不信是在海中。
她以为海寇的巢穴该如何?山崖岩洞,茹毛饮血吗?
船泊定,甲板上的人纷纷跳下,泅水的、踩船的,猴一样回到岸边,看得燕姝目瞪口呆。
离岸仍有距离,她也必须踏五、六条小船才到,但脚一落,船歪陷,入眼就是渗进的海水,有人往她腰一揽,飞也似的落到陆地上。
助她的人当然又是迟风,但她还来不及挣扎,便已然著地。她颠踬两下,又忍不住呕吐,有一些甚至喷到他的衣裳。
等她能抬头,就见岛上聚著几十个人全盯著她。海寇里,竟也有女子,十来个吧!老少都有,肤色麦黄,像是惯於炎炎日晒。
最靠近她的中年女子长发仅轻轻系住,穿著包裹似衣衫,後来才知是倭式的和服,迟风称她樱子姨。
“这就是王伯岩的妹妹呀?真可爱呀!”樱子语调温柔地说:“我听说中国江南出美女,没想到闽地的女孩也一样貌美如花。”
他们有将人质赞美一番的怪习俗吗?不顾众目睽睽,燕姝转向潘大峰说:“按你们的规矩,我不是要被绑在海边吗?绳子呢?”
闻言,迟风的脸孔开始生烟。
樱子问:“怎麽一回事?”
“我是人质。”燕姝简单说,便往那大十字木架走去,其间需越过乱石堆。
“王姑娘!”潘大峰追著叫,“我们不是那意思……”
“随她去吧!”迟风怒吼。他已经忍受她够久了,他从没见过那麽狂妄的女人,竟敢给他气受,活该饿死、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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