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尽曲》第18章


这几日下来,她渐渐改变对无烟岛的印象。虽是海盗巢穴,但纪律森严,男人们要拳练剑,操舟习水战,都井井有条。女人大部分是倭国来的,也有少数汉人。她们有的是随夫征海,有的是掳来就留下,个性豪爽如男儿,习惯海上的冒险及迁移的生活。
因是人质,燕姝不能随意走动,只有早晚可以出来透透气,大都由樱子陪同。每一望蓝天大海,她第一眼就想找迟风。回到大海的他,更形粗犷,赤著胳臂,发披散。她开始後悔最後那一段比拟严鹄的话,但海寇亦非善类,她又何必内疚呢?
有一天,她提出要看金丝燕的窝巢。樱子询问迟风,他正在补船的漏洞,眯起眼,皱出许多额纹。他明白燕姝的心思说:“去吧!但小心石洞很滑,燕子常常也会很凶的。”
无烟岛的北面有个海水冲击的岩洞,脚底是尖锐孔蚀的怪石,有一条粗索可扶,才免於跌倒。洞极高,嶙峋险峻,顶部漆黑一片,只有燕翅扑扑及呢喃声,嗡嗡传来。
等眼睛适应了阴暗,才看到大大小小堆垒的燕巢,入目是赤霞天妃宫的好几倍,蔚为奇观。
“现在已过了采燕窝期,燕子要飞往南方过冬了。”樱子指著一段木梯说:“迟风小时候对这个洞非常有兴趣,常常拿著火炬爬上爬下的,有几次惊动燕群,成千上百的燕扑来,让他差点摔死,可他永远得不到教训,老是要招惹它们。”
“他听起来是个非常顽皮的孩子。”燕姝说。
“是很顽皮,不过不是那种恶劣的皮,而是精力旺盛的皮。我照顾得很累,但也很心甘情愿。”樱子微笑著说。
“你一直像母亲般的跟随他吗?”燕姝好奇地问。
“说母亲又太过了,姨母比较好。”樱子笑著说:“他算和我有缘吧!他的两个义父,都指派我服侍他。十九年,我老了,渐渐不堪海上飘泊,只盼著迟风娶妻,我就回平户老家,安享晚年。”
娶妻?海寇也会结婚生子?这倒是在燕姝的意料之外。
樱子看出她的表情,不禁笑说:“你们汉人老说“倭寇”二字,形容得如妖魔鬼怪,可我们也是有父母兄弟的平常人。虽然有些人的行径如同盗匪,但不是我们山杉家族和迟风,我们做的是光明正大的海上交易,除非有人违反规矩,我们才会动用武力。”
“要嫁给他的女人真不容易,得住在岛上……”燕姝说。
“不!迟风在平户有个漂亮的宅院,那才是他新娘的家。”樱子笑著摇头,“这些岛仅仅是生意的据点,从日本到苏门答腊,有好几个。比如无烟岛,只有采燕窝期会来,等“南天”号归还,我们就会回日本过冬了。我真希望他能娶个平户新娘,只是他挑得厉害,令人头疼。”
这彷佛是故意说给她听的,燕姝的笑容顿时僵住,即便他要娶的是海龙王的女儿,又与她何干?
後头出现火炬的亮光,她们回头,只见迟风走来。
“怎麽啦?”樱子问。
“没事。”他说著,越过她们,步屡轻盈地爬上木梯,非常小心地取下一只窝巢,并未骚扰到燕群,拿到燕姝面前说:“你可以仔细欣赏。”
那半圆形状的巢,含著鸟羽毛,小虫、植物和树皮,里头有三只小燕闭眼睡著,喙嘴还张合,彷佛等著吃东西,模样非常可爱。
“小燕能飞时,它们就往南方去了。”迟风说。
“第一次筑的燕巢最美,雪白雪白的,也是人们最爱摘的。燕儿发现巢不见,会赶著再做,但就没那麽好看了。”樱子解释道。
“可怜的燕妈妈,精心筑的巢没有了,只剩简陋的巢给孩子。如此采窝,不觉得残忍吗?”燕殊颇不赞同地说。
“我们做买卖的,只在商言商,一切向金钱看齐,别说珍珠、象牙、燕窝、龙涎我们会上山下海的去找,就是要蓬莱仙岛的长生药,或东海龙王头顶的角,我们都会想办法带到!”他说完,便将小燕子送回。兴匆匆地献宝,又被浇一盆冷水,他下木梯时,一脸阴沉。
幸好岩洞外有人用倭话叫“头目”,把他引了出去,才解了那凝重的尴尬。
樱子实在被弄得一头雾水。依迟风的脾气,向来爱憎分明,对於女人,喜欢的多宠一些,不喜欢的视若无睹,态度漫不经心;但对燕姝,有时刻意讨好,有时只明显不悦,情绪变化快速,教人摸不著头绪。
“王姑娘,你不该常惹他生气的。”樱子说:“他是男人,又是船队的头目,最讨厌人家不服从或唱反调。”
“我是人质,他是抓我的人,我怎麽可能会服从呢?”燕姝说:“只要他的作为不合道理,我就无法苟同。”
“在我的国家,女人都要将男人当主人般侍奉,若有违逆者,下场很凄惨。”樱子叹口气说:“我晓得汉人也有三从四德,女人一生从父从夫从子,男人就是她们的天。”
“我不同,我已不打算依赖男人而活,他们就不是我的天,我不需要事事顺从,能保有自己的想法。”燕姝说。
太惊世骇俗了吧?樱子不懂,女子柔弱,没有男人该如何生存呢?像她跟汪直时,就忠於汪直;後来跟杉山藩主,就忠於杉山家,这才是女人最高的品德,不是吗?
她最先还觉得燕姝模样端庄,行仪大方,迟风似乎对她有特别感情,或许能说动王伯岩,凑成这一段姻缘。
但如今看燕姝不讲“忠顺”二字,不肯顺从,也不以迟风为天,自然不是好妻子的人选。
这样也好,她私心希望迟风娶的还是温柔忠心的平户女子。
这将是燕姝在无烟岛的最後一夜,她辗转难眠,以後再也不会到此岚飞雾移的仙乡,也再见不著这群海上的飘泊客,尤其,她多天真,还想把迟风收为她的“顺风耳”,若他是妖魔,也是三头六臂,横跨海洋,非她能力所及的。
东方略呈鱼肚色,她下床来,门并没有锁,她拿著绣好的妈祖像来到有些残破的小庙。
庙是元朝渔民所建,因明朝的海禁政策而荒废,没匾没名,佛像亦毁得只剩脚部。燕殊将那幅小像放在基座上,妈祖慈祥地微笑著,头顶是封天妃时的冠宇。
再过几时辰後,伯岩大哥就会来带她,表示一切都结束了吗?她应该雀跃,但心情却更乱,好像对迟风有未占兀的纠葛。
在庙中不知站了多久,有人走到她背後开口,“听樱子姨说,你要将妈祖像供奉於此,庇佑我们的安全?”
“是保佑所有航海人的。”燕殊面对他回答。
“包括我吗?妈祖不是应该站在俞戚大军那边,用神力来覆灭我们这些作恶多端的海寇吗?”他说。
离别在即,他依然是嘲讽口吻,刺得她的心痛楚,於是冷冷地说:“妈祖救苦和救难,她不忍任何生命的丧失。”
他不再言语,只是盯著她。晨光下,她的脸像一朵水莲,因著日晒,匀透一层蜂蜜色的底,再泛开红晕。他喃喃说:“小心脱皮,海上的阳光特别烈。”
“樱子姨已给我一瓶小膏和防晒巾。”她轻轻的回答,心跳加速,感觉那暗回却无法言明的情愫紧紧地绷著。
他的目光又转开,迅速说:“未来会如何呢?我猜你大概会劝你大哥回岸上,向俞大猷投诚,再做他的一官半职。”
“没错,胡宗宪已死,胡家再也奈何不了他,也是他该回乡的时候了。”燕姝说。
“俞大猷还好,但戚继光态度强硬,只怕你大哥归降,又会像我义父一样,白白牺牲,成为某人升官发财的机会。”他冷哼地说。
“不会的,我大哥和你义父又不同。我们和俞家是世交,他们一定能谅解的。”她又试著说:“总之……比海上朝不保夕,杀人越货的生涯好吧?樱子姨说,你已有足够财富,希望你能回平户安稳地娶妻生子,也是一条正途……”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极难看,令她噤口。他靠近一步说:“你呢?十九岁,再不嫁俞二哥,也太老了。”
一股如排山倒海涌来的感觉,他突然好想占有她,肌肤相亲至心醉神驰,至千红乱坠,让别的男人碰不了她!
那偾张的热力笼罩住燕姝,令她几乎站不稳,彷佛到了仙洞,迷迷醉醉的。
他抓住她的手臂时,那强悍急切,几乎让她的心跳停止,所见的只有他炙热熔人的双眸……
“阿你的头!杀又拉拉!”阿奴叫著,惊破宁静。
樱子直直走入庙中,分开那忡愣的两人,对燕姝说:“一早就不见了,原来在这里呢!”
迟风的脸色浅棕中又加上深红,他大步走出去,全身怒张著。
“你又激他了?”樱子皱著眉说。
燕姝无言,因为她也形容不出,只是心高扬著,像风满的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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