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码头》第117章


陈天伦也要走了,不是向南,而是向北。遥远的陌生的极北地带,有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宁古塔。
那是一个冰封雪裹的世界,那是一个虎狼横行的世界,那是一个荒凉得只见茅草不见人烟的世界。可是,数百年来,通往那个世界的道路却并不寂寞,每日每时,每年每月,每朝每代,都有一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拄着树枝在那条崎岖的道路上跋涉着。他们拖儿带女、一步三晃,白天有风雪袭骨,夜间有虎豹扑身。那条道路太寒冷、太艰险、太漫长了。有多少人没有走到目的地便倒了下来,还有多少人在亲人倒下之后又继续走向那条不是死亡却胜似死亡的不归之路。须知,挣扎在这条道路上的不是命贱如草的流民,也不是杀人越货的盗贼,而是锦衣绣袍,在朝廷上与皇帝议论天下大事的重臣。是自幼苦读圣贤之书,胸怀天下之忧的饱学之士。他们每天出门要坐轿,绿呢八抬大轿;远征要骑马,金鞍宝马三尺长剑。他们进门有奴仆搀扶,有丫环更衣,有妻妾儿女应迓问安。吃的是美味珍馐,穿的是绫罗绸缎,睡的是美人雏妇。随同他们一起栉风沐雨跌起遥途的,都是弱不禁风的娇贵之体,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尊贵之躯……
他们为什么被流放到那天边的酷寒蛮荒之地,难道他们真的犯下了这理应如此惩罚的罪恶了吗?他们不过是在朝廷上因一言不慎惹恼了皇上,不过是因为耿介孤傲得罪了炙手可热的皇族贵戚,不过是因为不合俗流不同众污触怒了巨奸小人。就算他们不识时务罪有应得,那么陪着他们一起流放的老迈高堂、娇妻幼子、以及八杠子都打不着的受株连者,他们又招谁惹谁了?他们又何罪之有?
陈天伦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知道通往宁古塔或尚阳堡的荒草萋萋的道路上有着这么一群形同鬼魅的人,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命运,也没有对他们产生过丝毫的同情。现在他忽然想到了他们,也想到了曾经因为他的揭露被流放到那条路上的徐嘉传。徐嘉传到了宁古塔吗?以后到了宁古塔会遇见徐嘉传吗?遇见了该是怎样的境况、怎样的情景呢?
被罚流放宁古塔,陈天伦开始是非常恐惧的。人的恐惧只发生在一个短暂的时间内,当恐惧已经袭遍全身并主宰了命运的时候,恐惧也会疲劳的。每一个胸怀大志的男人,都应该作好应付特殊变故的思想准备。人生如攀山,目标越高远,道路越崎岖。蹬上去就会一览众山小,跌下去也会粉身碎骨。事已至此,陈天伦早将自己的荣辱生死置之度外了,让他牵挂和放心不下的,一是他的父母,二是甘戎。
※※※
陈日修一下子变老了,好像老了20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头发胡子都白了。须知他刚刚60岁出头,日子安逸,他还会做许多事情的,甚至他还可以继续在漕运码头上当军粮经纪。但是,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他需要重新思考安排自己的余生。
陈日修不仅仅变老了,也变得坚强和豁达起来。半辈子谨小慎微,半辈子与人为善,半辈子吃亏让人,半辈子连条狗都没有得罪过。他原以为上苍不会亏待他的,一份几辈人创下的家业,一个几辈人追寻的梦想,一个怎么看怎么都是一片光明的前途,却没想到祸从天降。身负着几辈人希望的陈天伦,非但没有金榜题名、耀祖光宗,反而成了被朝廷流放的罪人。如果陈天伦的案子翻不过来,一切都从头开始,熬到今天这个地步,恐怕还要再经过三五辈人的奋力拼搏。刚刚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陈日修几乎崩溃了。他那软弱的天性和羸弱的身躯简直经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宁古塔的遥远和苦寒,也不是陈天伦被毁灭的前程,而是他和儿子无法为人,无法面对漕运码头上的父老乡亲。半辈子将脸面看得比命还重的陈日修,半辈子到处受人尊重的陈日修,怎么去面对那一双双鄙夷的眼睛,一副副愤怒的面孔,一片片幸灾乐祸的嘲讽和咒骂呢?
老婆天天哭泣,似乎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了。陈日修则躲在自己的院子里任老泪横流……
但是,自从听说儿子在码头上受了刁民和无赖的欺侮,他奋不顾身地陪着儿子去游街示众以后,他立刻变了。脸皮变厚了,腰杆儿变直了,心肠也变硬了……
这一天,他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离开漕运码头,跟儿子一起到宁古塔去。
在运河大堤上,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儿子的时候,陈天伦当即跪了下来,哭嚎着哀求着他:“爸爸……不能……你可不能这样啊……儿子惹下了祸端,不能为你们尽孝了,已经够对不起你们了,要是再连累您陪着我一起流放……我还怎么活呀?爸爸,您不能去呀……”
陈日修已经打定了主意,伸手搀扶着儿子:“天伦,你起来,你听爹慢慢给你说。”
陈天伦跪着不动:“爸爸,您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您一定得答应我……您毕竟已年过花甲了,您……您怎么能跟我去流放呢?”
陈日修没有流泪,甚至连悲伤的表情也没有,他很平静,像是在决定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务事:“孩子,你要是不起来,那我就坐下跟你说。这事我都想好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要期望一辈子大红大紫,顺顺当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就算有这么走运的事,也轮不到咱们陈家,咱家坟地里没长那棵蒿子,祖上积的德也还不够。人到哪儿说哪儿,什么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哪里的黄土都能埋人。咱们祖上也不是通州人,人生如旅,走到哪儿都是家。你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走了,我留下来还能干什么?钱不能挣了,也无须再挣了,挣得再多,又留给谁呢?难道你就让我天天吃饱了饭一边思念着儿子,一边等着死吗?”
陈天伦依然哭着说:“不……不行……爸爸,您要是跟我走,那我妈怎么办?”
陈日修说:“我已经跟她商量好了,她也跟我们一起走。”
陈天伦大声地说:“不行,爸爸,几千里路,冰天雪地,虎豹豺狼,你们这么大年纪……我……我怎么忍心让你们跟着我受这么大的罪呢?”
陈日修说:“你走了,我们留下来,那日子就好过吗?你这一去,也许……一家人天涯相隔,也许我们到死都不能看你一眼了……我们跟你一起去,不管多苦,多难,毕竟一家人还能在一起……我们老了,老年人除了儿女,还有什么可需要的呢?天伦,你别担心,我们在一起,是个完整的家。家没破,人就不会亡,或许我们还有出头之日……”
陈天伦依然不答应:“不……爸爸,您不能……不能这样……我被流放是……是给披甲人为奴的……一世为奴,代代为奴……如果朝廷不开恩,我就永无出头之日了。您……您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能跟着我去做奴隶呢?”
陈日修说:“天伦,话不是这么讲,你被判流放,我们没有受株连,这已经是朝廷对我们的恩惠了。你去为奴,我们到那儿是平民。这些年我还积攒了几个银子,我已经打听过了,那地方地广人稀,我们可以买几亩地,盖几间房子,有我们在,你就不会受太大的委屈……”
陈天伦还是不能接受:“不行……不行啊爸爸,你们不能为了我……我不能让你们受这么大的苦……”
陈日修说:“天伦,别争了,你长这么大,我没强迫你干什么,这回,你得听我一回了。我的决心已下,你也别再说什么了。”
陈天伦万万没想到,父亲会做出这么一个决定,而且还这么固执,他绝望地昂起头,大声呼叫着:“苍天啊,你睁睁眼吧……”
※※※
一大早,夏雨轩就急匆匆来到仓场总督衙门,向铁麟禀报小鹌鹑突然暴死的事情。铁麟无论如何不相信,小鹌鹑是被金汝林害死的,更不同意夏雨轩马上拘捕金汝林的请求。
夏雨轩说:“下官当然也不相信韩小月是金汝林害死的,可是韩小月确实是吃了金汝林送去的酒菜以后被毒死的。”
铁麟问:“仵作查验了吗?”
夏雨轩说:“查验过了,韩小月死于砒霜。”
铁麟问:“金汝林为什么要杀死韩小月?”
夏雨轩说:“这……下官也想不明白。”
铁麟说:“那么,韩小月为什么要约金汝林相见?”
夏雨轩说:“韩小月承认与金汝林有私情,否则下官也不会同意他们相见的。”
铁麟脑子里突然像电光似地一闪,沙竹巷那个小院……他敲开门以后,出来的却是金汝林……金汝林满脸的尴尬和惊慌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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