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十九座坟茔》第8章


一次师召开的学雷锋标兵发奖大会结束后,师政委秦浩严肃地告诫他要防止骄傲自满。他一时不明原委,便去问给他写过报道的杨干事。杨干事告诉他,秦政委说他上台领奖时腰板挺得太直了,有目空一切之嫌。打那,他处处注意,事事小心,一举手一投足都格外谨慎。久而久之便成了现在这副“谦谦君子”的架式。
“树奎呀,告诉你个好消息!”殷旭升满面春风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你的提干表送来了。”
彭树奎眼睛一亮,心也怦怦然了。多少年的愿望啊,实现得这么突然,精神上还没个准备。这张提干表,像一股突起的春风,把罩在他心上的愁云一遭吹散了。他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殷旭升,等待他的下文。
殷旭升依旧笑眯眯的,却闭紧了嘴巴。
彭树奎蓦然感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脸腾地红了起来。他为自己刚才轻佻的激动感到羞臊。尤其是在殷旭升面前。
他不服殷旭升。
同年入伍,文化程度不相上下,论贡献,他流的汗水要比殷旭升多十倍。可阴差阳错,人家当上了指导员,他却依然大头兵一个。
时也,命也。
其实殷旭升得意也就是近三年的事儿。有人给他总结出仕途三部曲,叫做:“西瓜皮起家”,“小板凳发迹”,“松花蛋扬名”——
一九六五年西瓜上市时节,殷旭升利用星期天,推着小车,到三十里外的集镇上去拣西瓜皮。师里搞报道的杨干事据此写了一篇《万斤西瓜皮的故事》,说他学雷锋拣回了万斤西瓜皮,喂肥了连队里的十头“约克夏”。稿子在军区小报上刊登后,有人不服,算了一笔账:西瓜上市时间最多两个半月,两个半月共有十个星期天,每次拣回那车西瓜皮最多三百斤,总共超不过三千斤。吹得太玄了!数字是不足道的,贵在精神嘛!转年殷旭升便当上了排长……吉人自有天相,一九六七年兴起了“斗私批修”讲用会。一天晚上,殷旭升带队去看电影,他坐的小板凳有些高,挡住了后面的战士,有人给他提了意见。第二天,他便把小板凳腿锯掉了一截。“斗私批修”讲用会上,他说:“……小板凳腿高出一截子,思想却矮了一截子;小板凳腿锯矮一截子,思想却高了一截子……”在场的杨干事听罢,怀着哥仑布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又写了篇报道在报上登了。秦政委看后说:“这个排长很有思想嘛!”一锤定音,几天后殷旭升就被提为副指导员,不足两个月又成了指导员……甜头,往往是人们不断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进步的直接动力。尝惯了甜头的殷旭升开始自觉创造新经验了。一次,在“学毛著积代会”的餐桌上,他初遇“松花蛋”,品之,但觉味美而不知何鸟所生,求问他人,方知此物为“变蛋”,乃鸭蛋加工而成。由此他竟灵机一动,悟出一条哲理:“鸭蛋变成变蛋还是好吃的蛋,人若变修了势必要完蛋。职务提升了,要随时狠斗‘私’字防演变。”……而后,在师的一次讲用会上,他又以反修防修为题,大讲了一通“变蛋”哲学,使得举座折服,一举扬名……
此刻,殷旭升那笑而不语的神态,使彭树奎隐约感到他是有意在扮演“施主”的角色,在期待着欣赏行乞者的可怜相。
彭树奎猛然想起家中收到的那四十元钱,便懊丧地掏出那封“学雷兵”的信,摊在殷旭升面前:“指导员,你给俺家寄了四十元钱吧?”
“哪里,哪里……”殷旭升脸有些红了。
不用“循迹索人”,全连除了文盲,谁都能认出那署名“学雷兵”的信是殷旭升的笔迹。
“眼下俺手头上没有,过一段就还你。”
“看你说哪里去了……树奎呀,咱是老乡,你的处境,我都清楚。”殷旭升用极富同情心的语气说,“连长到地方军管之后,上级本来要给咱连派个连长来,我去找了秦政委,建议把你先提为排长,然后……我看你是块当连长的料子。”
他说的是真心话。对于彭树奎眼下的处境,他是暗暗着急的。他清楚人们的普遍心理是同情弱者,相形之下,他殷旭升既是命运的宠儿,又是众矢之的,舆论对他不利。凭着敏捷的辩证思维,他是深谙“水涨船高”的哲理的。他还要施展更大的抱负,还要借助别人的力量。彭树奎的为人他清楚,正直、本分、没有野心。与其来个不摸底的连长,还不如同彭树奎合作。彭树奎能干他能说,到头来还是有理论的占先。
彭树奎压根儿没敢想过当连长,只要能提个二十三级的“排权子”,了却那桩郁郁于怀的心事,就算祖坟上冒青烟了。他不敢相信殷旭升的话,却又不能不信,心又热了起来。
“本来嘛,这张表是可以马上就填的,只是……”殷旭升似有难言之隐,顿了顿,才慢吞吞地说,“秦政委说,‘万岁事件’与你还有些牵连,只要你……”
彭树奎心一悸:“指导员,那件事的前前后后,你是清楚的……”
“当然,当然……”殷旭升释然一笑,“不过……去龙尾村送小米,是你同郭金泰一块儿去的吧?”
“是啊!就是去送小米呀!”彭树奎不解地盯着殷旭升。
“你呀,你呀……”殷旭升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说来,咱俩都是郭金泰领来的兵,但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就不能太感情用事喽!再说,要不是‘大比武’那阵儿郭金泰硬拉着你往错误路线上跑,阻挡你提干,你也不至于……”
彭树奎瞪起眼睛。
开饭号响了。
殷旭升亲热地拍了拍彭树奎的肩头:“慢慢想想,想好了咱们再谈……”说着,漫不经心地把那张提干表撇回抽屉里。

从连部回来,彭树奎一头扎在了铺上。
他被人家耍了。被一个傲然在上的卑琐小人给耍了。这是他难以忍受的。如果今天同他进行这番谈话的不是殷旭升,而是别的什么人,他也许不会懊恼到这般程度;如果谈话的目的仅仅是动员他揭发郭金泰,哪怕是强迫,而不是诱以官、禄、德,他也只会是不平,至多忿忿而已。然而这诸种因素竟巧妙地纠合到了一起,这就不能不使他恶心地感到,自己是同一个奸商谈了一宗肮脏的“买卖”。殷旭升往抽屉里撇提干表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分明是以弄权者的恩威并施,让他去懊丧,去乞求,去眼红……
他真的眼红了。怒火烧的。
他想踅回连部,指着殷旭升的鼻子臭骂一顿,而后再把那张提干表撕个稀巴烂:老子不稀罕!……
那会是很惬意的。足以痛快一阵子。
往后呢?……
身后拖着一连串的不幸,面前又是十字交叉的路口,路标上只有东南西北,而哪条路走得通,哪条路走不通,得靠自己去趟,自己去碰啊!
人,是很容易看重品格,维系自尊,崇尚正直、倔强、坦荡的。然而切身利益、突然面临的困境又往往迫使你不得不改变初衷。如果“刚直不阿”、“宁折不弯”足以使人生的道路畅通无阻,那么,我们的祖先,也就不会留下那句使顶天立地的汉子也要忍气吞声的古训了——站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不是向哪个人低头,而是向命运。
命运是喜欢捉弄人的——
彭树奎二十八岁还未结婚。
彭树奎一岁上便有了媳妇。
还在他哑哑学语的时候,他,便与尚在母腹中的菊菊定下了终身……
他出生在聊城县大运河边一个纤夫的家庭里。他的父亲和菊菊的父亲,都是纤路上的伙计,是苦力中的苦力。
民国三十二年,在下杭州的路上,菊菊的父亲突然染上了暴病,眼看要客死他乡了。是他父亲辞掉了纤活,背起奄奄一息的伙伴,旱路、水路辗转回到了家乡。虽然终究未免一死,却好歹没把骨头扔在外乡。
菊菊的父亲咽气前,当着彭家夫妇的面对怀孕的妻子说:“生男与狗儿结拜兄弟,生女做彭家的儿媳……”
指腹为婚,这一最具封建色彩的联姻形式,曾酿造了多少爱情悲剧,却也结成过多少恩爱夫妻!
他从记事的时候起,就整天和菊菊厮守在一块儿,形影不离。儿女两亲家,大人之间经常走动,孩子们自然也就更亲昵了。
他长菊菊一岁,菊菊理应叫他哥。
菊菊个子比他高,菊菊光叫他小名。
“狗子,去抓蝈蝈呀!”
“好!去抓。”
“狗子,去打枣吧!”
“好!去打。”
他处处都依着菊菊。
榆树结钱儿了……
金针开花了……
运河水退了……
他们挎上篮子,一块儿去捋榆钱儿,去摘花菜,去河滩上摆家家……
同?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