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十九座坟茔》第9章


榆树结钱儿了……
金针开花了……
运河水退了……
他们挎上篮子,一块儿去捋榆钱儿,去摘花菜,去河滩上摆家家……
同村的孩子都叫他俩“小两口”,他不恼,菊菊也不恼。小两口就小两口呗,菊菊比他还乐意。
“狗子,人家说俺是你媳妇……”
“是媳妇。俺娘也这么说。”
“你没娶俺呀!”
“要娶的!”
“没有花衣裳啊……”
“……给你编个花帽儿吧!”
他采来各种鲜亮的野花,编织起来,戴在菊菊头上。
“花轿呢?”
“……去找顺子吧!”
顺子是村上的孩子头。
……小伙伴们闹闹嚷嚷地把他俩抬起来,仿着大人的结婚仪式,组成了迎亲送娶的队伍,浩浩荡荡的。
顺子从地里摘下南瓜花,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吹吹打打喔哇唑,喔哇瞠,娶个媳妇尿裤裆。
渐渐地懂事了。再不玩“娶媳妇”的游戏了。他们背上书包,到三里外的镇上去念书……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果不是因为他偶然干了一件蠢事,他们童贞的友谊还会延续下去的。
一次放学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顺子。顺子不上学,在村里放牛。放牛娃嘴都骚。
顺子骑在柳树权上,朝着他和菊菊打诨:
新媳妇,穿红裤,
裤里装个小老鼠。
走一步,尿一裤,
你汉子管你叫姑姑……
“没臊……不要脸!”菊菊恼了。
“嘻嘻……”顺子开心地从树上跳下来,摇晃着一个编得很精巧的蝈蝈笼子,朝他卖弄说:“瞧!真正的‘绿豆王’,叫起来,‘哇哇’的……怎么样……你敢咂你小媳妇的一口奶子,这个就归你!,’
他动心了。
倏地,他像一条顽皮的小狗一样,扑到菊菊身上,撩起菊菊的汗兜兜,在那还未发育的小奶头上咂了个响。
菊菊“哇”地一声哭了。
那年菊菊九岁。
九岁的姑娘已经懂得了羞臊。
十岁的他还正是不要脸的年纪。
菊菊再也不理他了。
他也没心思与菊菊和好。
在人生的旅途上,他刚好迈入了“排斥异性”的阶段
春秋辗转,日月递嬗。待他走完这段荒谬的路程时,菊菊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了。
菊菊的父亲过世早,家里只有哥哥一个男劳力。他断不了时常去帮着干些力气活。“一个姑爷半个儿”,菊菊娘拿他当成自家孩子待,他也认定这是自己的家。一把锄头两地耪,一担柴禾两家分。邻里乡亲都说菊菊娘好福气,摊上个孝顺姑爷。这话传到他和菊菊的耳朵里,就更有一番嚼头了。
菊菊很早就显露出贤淑的天性,时常去他家里帮衬些针线活。待他也好。田畔地垅,送水送饭,很是细心周到。话语虽不多,见面时也总会礼貌地叫他一声树奎哥。那甜甜的嗓音也不尽是出于礼貌。
他开始留意菊菊了。
他到了动这种念头的年龄。
背地里,他把菊菊同村上所有的姑娘做了比较,他开心了。菊菊是俏的。
乡下人的爱情很少用语言去表达,因此青年男女之间的眼神也就格外富有情感了。在菊菊面前,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常常驻留在对方姣好的脸上,经久不移。菊菊则出于害羞,或是担心他再干出什么蠢事来,总是脸一红,急速地扭过身去。两根乌黑的辫子悠起来,辫梢撩在他的脸上,痒酥酥的……
一九六0年元旦刚过,天还很冷。他去城里验兵,穿得单薄了,回家便病倒了,发起高烧。
菊菊过来看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通红的苹果。
正是困难时期,返销粮钱尚且凑不足,苹果更是不敢想象的奢侈品了。
当菊菊把两个还带着身体温热的苹果塞给他的时候,他零然发现菊菊那两条长长的辫子没有了。他心里不自在开了。他是多么喜欢菊菊扎辫子的俏模样呀!
“你咋把辫子铰了?”
菊菊含情地笑了笑,没吱声。
“你可真是的……”蓦地,他明白了,菊菊是把辫子卖了,用卖辫子的钱买来了苹果……他看看苹果,看看菊菊,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菊菊……你这是……”他生气了。
菊菊脸一红,把头低下了。
穷家姑娘,没有什么好衣裳穿,也没有更多的东西装扮自己,惟有受之于父母的那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是她的爱物,是她的骄傲,是她博得意中人欢心的瑰宝……可眼下,她把它剪啦,卖啦……只是为了在临别前让心上人尝到一点爱的温馨和生活的甜味。
彭树奎的心被刺痛了。他猛地把头扎在枕头上,呜呜啕啕地哭了起来。
菊菊慌了,伏在他枕边哄劝他:“树奎哥……你要是喜欢……俺明年再给你扎起来……”
啊……
这多年来,他没能给菊菊扯过一尺布,没能买过一瓶雪花膏……就是从这一天起,他暗自下了狠心:今生今世就是碾碎了骨头,也要给菊菊挣一点富贵来……
参军入伍,他干活下死力,训练豁上命,从背纤绳的父亲身上承袭下来的那股不屈不挠的韧性和耐力,使他在军营这块坚硬的土地上,踏出了一条坦途——当年给家寄去了立功喜报,转年入了党,三年头上当了班长。心里装着菊菊,他不会做孬种。
一九六三年,家里张罗着给他和菊菊成亲,班上的战友们把结婚的礼品都准备下了。不料,运河的一场大水,毁掉了他家土改时分下的三间青砖瓦房。七口之家,翻腾出全部家底,才勉强盖起了两间赖以栖身的泥草屋。
婚事搁置了。
从这以后,提干的念头才开始在他的脑子里不住地萦绕。不是野心,不是贪婪,不是为了光宗耀祖,不是为了衣锦还乡,而是……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公式:
结婚需要房子——盖房子必须借钱——借钱是得有偿还能力的(这是能否借到钱的关键)。
军官,挣工资,这就是“偿还能力”的凭证。提干对于他的直捷的魅力,如此而已。
他充满信心,凭感觉他领悟到领导对他的器重。
一九六四年大比武,他带领“锥子班”打遍各师,一举夺魁。“锥子班”成了军里的一杆旗,他成了营长郭金泰的“宝贝疙瘩”。
准备给他提干了,却被郭金泰从中挡了驾。郭金泰有自己的考虑:一九六五年上半年,“锥子班’’要到军区去汇报表演,怕他一卸任对整个“锥子班”的士气、成绩有影响……
待从军区载誉归来,再讨论他提干的问题时,“风向”变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提干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得不到归宿的爱情变得苦涩了……
一九六七年回家探亲,他几乎没脸再登菊菊家的门了。倒是菊菊将些好言好语来宽慰他。
归队前的一个夏夜,菊菊把他约到村外河边。在蒲草遮蔽的河滩上,他俩相对无言,默默地坐了很久。能说的话早都说过了,而心中真正的苦衷却谁也不愿轻易倾吐出来。
他理解菊菊的心。二十四岁了,这般年纪,在农村该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却为了他一拖再拖,空耗着青春。这是一笔债呀!菊菊越是不说,不怨,他越是觉得这笔债欠得深,欠得重……
沉默。
夜,在沉默。
只有河水“汩一汩”的流动声。
远处隐隐传来几声苍凉的船夫号子,很轻很轻……
“哦……真不如脱掉军装,去背纤绳……”他叹息着。
“俺……没逼你呀……”菊菊伤心了。
“不……不是的……”他紧紧攥住菊菊的手说,“是俺自 ’己这么想……”
“想都不该去想……还记得娘唱过的那支歌吗?……”菊菊动情地把头倚在他肩上,轻轻地唱道:
家有二分田
莫去拉纤纤
上水走三年
下水走三年
年年不得还
这是大运河的纤夫家庭里,世世代代流传的哀怨的心声。菊菊正是从这支歌里窥见到父亲在纤路上经受的磨难;从这支歌里体味到母亲内心的凄惶。在她的心里,背纤与不幸是连在一起的。
“放心走吧。”菊菊柔情地说,“俺……等你一辈子……”
“菊菊……俺,委屈你了……”
“看你……又说这些!”菊菊轻轻搡了他一把,停了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天真热……身上都汗馊了……”
她故意岔开了话题。
“下去洗洗吧!俺给你张望着……’’
他把目光移开了。移到了运河远处那忽明忽暗的渔火上。只有耳朵在“窥视”菊菊的一举一动。
窸窸窣窣……
哗——哗……
菊菊下水了……
“给俺搓搓背吧!”菊菊在河里对他说。
他移过目光:菊菊侧对着他,站在齐腰深的水中,两手紧护着那隆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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