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47章


助;那个坐在门边两眼无光、心神分离的老婆婆,又为什么看起来那样孤单、
那样忧愁?
我也不明白自己。
每天沿着七贤三路,从高雄码头走到盐埕国小,下午又从盐埕国小走回码
头,但是同行的小朋友总是在码头外面就回头走了,他们不能进来。我知道我
住在一个管制区里面,码头是管制区。为何管制?我不明白。
我站在码头上,背着书包,看军舰。军舰是灰色的,船身上写着巨大的号
码。穿着海军制服的兵,从码头一一走上旋梯,不一会儿军舰甲板上就满满是
官兵,船,要启航了。发出的汽笛声,既优美又有点哀愁,好像整个天和地之
间就是它的音箱。
有一次,一个常常从军舰上带一整桶冰淇淋来给我们的海军叔叔很久没出
现,当我们追问冰淇淋的时候,父亲说,他﹁牺牲﹂了。
我不明白什么叫﹁牺牲﹂。
但是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一班六十个孩子里,我是那唯一的﹁外省婴
仔﹂,那五十九个人叫做﹁台湾人﹂。我们之间的差别很简单:台湾人就是自
己有房子的人。不管是大马路上的香铺、杂货店,或是乡下田陌中竹林围绕的
农舍,那些房子都属于他们。你看,房子里面的墙壁上,一定有一幅又一幅的
老人画像,祖父祖母的、曾祖高祖的。院子里不是玉兰,就是含笑,反正都开
着奶白色的花朵,有包不住的香。
他们从不搬家。
我并不知道,这些东西,在美君的淳安老家里,都有。我只知道,没有谁
和我一样,住在﹁公家宿舍﹂里。公家宿舍,就是别人的房子,前面的人搬走
了,你们搬进去,心里知道,很快又得搬走。前任可能是夫妻两个,你们却可
有兄弟姊妹四五六七个。卧房反正只有一间,所以你看着办吧。那被现实培训
得非常能干的美君,很快就搭出一个克难间,走廊里再添一张双层床,也能住
下。
台湾人,就是那清明节有墓可扫的人。水光盈盈的稻田边,就是坟场。孩
子们帮着大人抱着钱纸,提着食篮,气喘喘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整个田野都是忙碌的人影,拔草、扫墓、焚香、跪拜、烧纸??一剎那,千百道青烟像仙女
的丝带一样柔柔飘向天空,然后散开在水光和淡淡天色之间。
坟场外,沿着公路有一排木麻黄。一个十岁小女孩倚着树干,远远看着烟
雾缭绕中的人们。更远的地方,有一条蓝色的线,就是大海。
我也是永远的插班生,全家人跟着槐生的公职走。每到一个地方,换一个
宿舍,又被老师带到一班六十个孩子面前,说,﹁欢迎新同学。﹂当你不再是
新同学,有玩伴可以腻在一起的时候,却又是走的时候了。
美术老师说,﹁今天你们随便画。﹂很多孩子就画三合院,短短的红砖墙
围着屋檐微微翘起的老屋,后面是竹林,前面有水塘,细长脚的白鹭鸶画得太
肥,像只大白鹅,停在稻田上。
我画的,往往是船,正要经过一个码头。画得不好,海的蓝色忽重忽轻,
码头好像浮在水里,船的方向,看不出是离港还是进港。
那种和别人不一样的孤单感,我多年以后才明白,它来自流离。如果不是
一九四九,我就会在湖南衡山龙家院里的泥土上,或者淳安新安江畔的老宅
里,长大。我会和我羡慕的台湾孩子一样,带着一种天生的笃定,在美术课里
画池塘里的大白鹅,而不是大海里一只小船,寻找靠岸的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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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男孩
认识了王晓波和郑宏铭以后,我发现,找不到码头的,可能不只十岁的
我。事情不那么简单。
晓波,从十岁起,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他生在一九四三年,跟着宪兵营长的父亲,一家人在一九四九年从江西来
到台中。有一天,爸爸没有回家,妈妈也不见了,家中一片恐怖的凌乱。外婆
哭着跟晓波解释:深夜里,宪兵来抄家,把妈妈带走了。妈妈正在喂奶,于是
抱着吃奶的婴儿,一起进了监牢。
晓波记得母亲在押解台北之前,跟外婆辞别,哭着说,就当她车祸死亡,
请妈妈将四个幼儿带大。
这个二十九岁的年轻女性,在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八日执行枪决。晓波再见
到妈妈,只是一坛骨灰。营长父亲因为﹁知匪不报﹂,判处七年徒刑。
十岁的男孩王晓波,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的台湾,突然成为孤儿。他带着弟
妹每天到菜市场去捡人家丢弃的菜叶子回家吃。有一次外婆一个人到蕃薯田里
去找剩下的蕃薯头,被人家一脚踢翻在田里。
读书的整个过程里,除了挨饿之外,这男孩要小心翼翼地不让同学发现他
的﹁匪谍﹂身世,但是,老师们都知道。一犯错,老师很容易一面打,一面就
脱口而出,﹁王晓波站起来,你这个匪谍的儿子!﹂
王晓波后来在台大哲学系任教时,自己成为整肃对象。被警总约谈时,侦
讯员直接了当地说,﹁你不要像你母亲一样,子弹穿进胸膛的滋味是不好受
的。﹂127
说起这些往事,他笑得爽朗。所有的孤独、受伤,被他转化为与底层﹁人
民﹂站在一起的﹁我群感﹂。他很自豪地说,﹁我来自贫穷,亦将回到贫穷。﹂
我一边戏谑他是﹁偏执左派﹂,一边不禁想到,十岁的王晓波,也一定曾经一
个人在木麻黄下面站着吧?
我约了郑宏铭,跟我一起去新竹北埔的济化宫,那是一个山里的庙,听说
供奉了三万三百零四个牌位。有人从日本的靖国神社,把所有阵亡的台籍日本
兵的名字,一个一个用手抄下来,带回新竹,一个一个写在牌位上,为他们燃
起一炷香。
我想到山中亲自走一趟,看看这些年轻人的名字。他们是陈千武、蔡新
宗、柯景星、彭明敏、李登辉的同龄少年,只是这三万多人,没有机会变老。
和王晓波同样在一九四三年出生的淡水孩子郑宏铭,一岁时,开诊所的医生父亲被征召到南洋,上了那条神靖丸。战争末
期,几乎每一条曾在太平洋水域行驶的日本船
舰,都冒着被炸沉的危险。神靖丸从高雄港出
发,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被美军炸沉。
即使知道要战败了,战争的机器一旦转动,
是很难叫停的,日本仍旧把台湾的精英,一批批
送往南洋。
肃静的大堂里,三万多个牌位整齐地排列,
一个紧挨着一个,狭窄的行与行之间只容单人行
走,像图书馆中的书库。有一个身影,正跪在两
行之间,用原住民族语祈祷。郑宏铭屏着气,一
行一行慢慢地行走,连脚步声都轻得听不见。
他在找自己父亲郑子昌医师的牌位。
宏铭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有一
天,镇公所来一个通知,要他们去领父亲的骨
灰。领到的盒子打开一看,没有骨灰,只有一张
纸。
他不明白,但是察觉到,族人对他特别温柔、特
别礼遇。跟着母亲走访亲戚时,鸡腿一定留给他。那
特别的温柔,是以父亲的丧生换来的。
因为没有爸爸,母亲必须外出打工,宏铭也变成
永远的插班生,跟着母亲的工作,从一个学校到另一
个学校。因为没有爸爸,系鞋带、打领带、刮胡子,
这种爸爸可能教儿子的生活技能,宏铭全部自己在孤
独中摸索;他不敢问,因为问了,人家就可能发现他
的﹁身世﹂。一九四五年再度改朝换代以后,为日本
战死,不是光荣,而是说不出口的内伤。
郑宏铭的母亲找父亲的骨灰,找了很多年,到八○年代才听说,随着神靖
丸沉到海底的骸骨,被安置在靖国神社里。母亲就奔往靖国神社。
﹁靖国神社﹂这四个字,在他们所处的周遭环境里,是一个塞满火药、一
点即爆的历史黑盒。对郑宏铭母子,却只是﹁父亲你在哪里﹂的切切寻找。靖
国神社里并没有神靖丸丧生者的骨灰,于是郑宏铭开始认真起来,母亲没有找
到的,他想为她完成。
和郑宏铭在三万多个灵位中行走,这里静得出奇——三万多个年轻人最后落脚的地方,除了少数家属,没有任何人会来到这里。站到历史错的一方去
了,你要受得起寂寞。
寺庙外卖纸钱和汽水的妇人说,﹁起风的时候,暗时,会听到哭声从庙里
头传出来?? ﹂一个本来坐在柱子边用斗笠遮着脸打盹的男人,突然拿下斗
笠,说,﹁还有人听见百万战马在跑的声音?? ﹂
在新竹那一天,郑宏铭没有找到父亲的牌位。走出寺庙,他看来真的有点
落寞。
郑宏铭到今天都还觉得想不透:父亲错在哪里?诊所荒废了,家里有年轻
的妻,一个一岁大的爱哭爱笑的孩子,医学院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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