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351章


“香呢?”
张大受噙着泪水答:“小的忘点了。”急忙搬过宣德鹤香炉,寻了府中珍藏的乌斯藏贡香点上。
冯保吸了吸鼻子,闻着令人兴奋的异香,又问:“兰芷呢,怎不见她?”
兰芷是两年前王篆从扬州带回来送给冯保的歌女。她长相姣好且歌喉清亮,因此很得冯保喜欢。此时,兰芷就站在客厅的角落里:听得主人找她,忙从人缝儿里挤出来敛衽行礼,凄然说道:
“奴婢在。”
冯保瞧着她眼圈儿红红的,笑道:“死别尚不可悲,生离又
算什么,把你那眼泪擦擦吧。”等着兰芷拭了眼角儿,冯保又道:
“兰芷,上次老夫教你的《四时乐》,还记得吗?”
“记得。”兰芷声音颤抖。
“好,老夫现在抚瑟,你就唱这支曲子。”冯保说着又命张大受,“把所有的宫灯都灭掉,只点一支蜡烛。”
顿时间,本是灯火通明一片璀璨的冯府,突然变得漆黑一团:焦急守候在门外的张鲸心下一惊,正欲命令兵士冲进去,却听得客厅里瑟声一响,一个女子不胜娇羞的嗓音,已自凄凄凉凉
地唱了起来:
看穿世事,
静养潜修,
暑往寒来春复秋,
百岁光阴不我留。
寄身清流,
泛一扁舟;
安排卧榻,
天地悠游。
寻什么名山胜景,
登什么舞榭歌楼;
讲什么英雄豪杰功名富贵,
读什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到春来只需读李太白的《桃园序》,
牛衣醉月、秉烛夜游。
到夏来只需读王羲之的《兰亭序》,
茂林修竹、玉带清流。
到秋来只需读欧阳修的《秋声赋》,
星月皎洁、银河横秋。
到冬来只需读孟浩然的《兴雅志》,
踏雪寻春、诗酒相酬。
雪压山头、梅占魁首,
梅雪争春,闲持酒一瓯。
白雪诗、梅花酒
与老头陀促膝谈心情意相投
道什么闲愁万斛,
琴棋书画消长昼;
说什么封侯拜相,
渔樵耕读过春秋。
看江山无边落木萧萧下,
学高人南窗倨坐傲王侯。
回头看,名利场上多少痴迷客,
扰扰攘攘,可叹无止休。
直羡他,野草溪边老钓翁,
踏月归来,却道天凉好个秋。
一曲奏罢,几案上那一支茕茕独照的蜡烛已是燃去大半。冯保的双手按着瑟几怔忡半天,既不抬头,也不说话。良久,他才抬了抬眼皮,透过低微的火苗,看到客厅内外影影绰绰到处跪满了家丁仆役,他缓缓站起身来对张大受说:
“下头的人,都跟了老夫多年,你多安排一些银两散给他们,让他们各自谋生去。”
冯保平常待手下人极好,替他们排忧解难,施舍银两从没有亏待过谁。所以,一旦他骤遭变故,府中一应仆役都惊得木头人似的,断没有任何一个人幸灾乐祸。此刻,听到他对张大受这般吩咐,都忍不住啜泣起来。不知是谁掩抑不住带头放了声儿,顿时间,冯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是呼天抢地哭成一片。冯保心里头是酸酸的,瞧着东一堆西一伙跪着的人群,他想到“树倒猢狲散”这句话,便从袖筒里摸出手巾,替站在跟前哭成泪人儿一般的兰芷揩了揩脸,强自微笑着,说道:
“兰芷,老夫教你《四时乐》这支曲儿,先前你怎么唱,都觉得不对味儿,今夜里,你总算唱出情性儿来了。”
“老爷!”
兰芷尖叫一声,丢了手中的云板,一下子跪到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冯保再也不管她,而是猛地转身,双手操起那具锦瑟狠命朝地上一掼,瑟碎了,蜡烛火苗蹿了一下,也倏然熄灭。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只听得冯保轻声说道:
“太后,老夫此去江南,恐骸骨难归,只能在这里向您道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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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三十八回 送金像君王用权术 看抄单太后悟沧桑
第二天,冯保被免职谪往南京闲住的消息,就在京城里传得沸反盈天。官员们正自惊愣,顷刻又有中旨传至内阁,命张宏接任司礼监掌印,张鲸任东厂提督。如此安排,朱翊钧也是煞费苦心,按他内心意愿,是想让张鲸接替冯保的职务,但他知道这样做势必引起巨大非议,一是太后那里通不过,二来他也知道,张鲸资望尚浅,提拔过快很难服众,故只让他接掌东厂。历来掌厂者,在太监里头的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张鲸获此职位,虽然并不满足,却也差强人意。他接过“钦差东厂提督太监”之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皇上的旨意抄了冯保的家。冯保家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抄查了一个多月尚未了结。按下这头不表,再说朱翊钧那边,除掉了冯保之后,一个月之内,他又接连下发了十几道谕旨。第一道谕旨是重新起用张居正柄政时坚决不用的邱
橓和海瑞这两个士林推重的清官;第二道谕旨是听从御史孙继光的请求,将因张居正夺情一事而遭廷杖的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等重新起用;第三道谕旨是将因各种原因而触怒张居正被放逐解职的大臣余懋学、赵应元、付应祯、朱鸿模、孟一脉、王用汲等尽数召回;第四道谕旨是解除张居正最为倚重的门生王篆的右都御史的职务,斥为编氓回归原籍;第五道谕旨是勒令刚刚改任的吏部尚书梁梦龙、工部尚书曾省吾致仕;第六道谕旨是将张居正柄政期间惟独一个不肯依附他的刑部尚书严清擢拔为吏部尚书;第七道谕旨……其实也不用细数下去,将这些谕旨通读下来,就可以摸透皇上的心思:凡是张居正生前信任的人,都一律革职罢斥;凡是张居正生前处分过的人,都尽数召回官复原职。至此,京城各大衙门官员不得不相信风向已变——打从七月间就有迹象表明,皇上要改弦更张驱除“江陵党”,如今这传闻终于变成了可怕的现实:因此,多少个一心要跟着张居正开创“万历新政”的能臣干吏变得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么也想不通,曾几何时,还被天下百姓传为美谈的圣君贤相之间的鱼水深情,怎么转眼间变成了如此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
晃眼过了十月中旬,再有两天就是小雪节了。往常这时候,虽然霜花愈重,早晚人们嘴里哈出的都是白气儿,但还不至于冻得伸不出手来。今年却不一样,前两天忽然从山海关那边刮过来一阵急骤猛烈的北风,在田野上嗥叫着,像是一群群饿狼,凶残地扑向了城里。被它们推起的厚厚的铅云,转眼间就把温暖的老日头遮了个严严实实。气温骤降,松软的地面变得比铁还硬。昨日还嘈嘈杂杂轿辇相接的北京城,一下子变得黯淡而无生气。这光景,同时下大部分官员的心情倒也十分吻合。
北风未起之前,机敏的狗似乎就知道寒潮要来,它们在街面上烦躁地奔跑着,发出惊恐的吠声。比狗还要机敏的,是大内惜薪司的太监.他们赶在摧墙揭瓦的北风到来之前,就把大内各宫院的地龙烧热,让太后、皇上以及后宫的所有美眷,在重帘绣幕之中.丝毫感觉不到气候的变化。
这天天刚亮,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的北风渐渐弱了一些,但天空还是灰沉沉地布满了阴霾。歇宿在乾清宫的朱翊钧从燥热中醒来,内侍替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尔后他啜了一壶奶子,用了几样点心,便问身边的周佑:
“南京的贡船,昨日是否准时到了?”
“到了。”周佑小心回答,“今儿一大早,供用库的牌子就来禀报,说昨儿下午酉时,贡船就靠上了张家湾码头。”
朱翊钧看看窗外,天上已有簌簌的碎雪飘下,又问:“运河还没封冻吗?”
周佑答:“这北风再刮两天,保不准河就会冻的。”
“贡船上的物件儿呢?”
“遵万岁爷的旨意,已连夜搬进了大内,现存放在供用库的仓房内。”
“开箱查过没有,有无破损?”
“查过了,完美无缺。”
“好,”朱翊钧眼角添了笑意,吩咐道,“你命人将箱子送到慈宁宫,朕这就过去。”说着,又让周佑去西暖阁取出一个四角包金的牛皮护书,随他一起去慈宁宫。
却说冯保被革职的头几天,朱翊钧心里头一直忐忑不安。第一他怕冯保突然会在他面前冒出来——这担心纯属多余,但做了多年的“小媳妇”,心态一时还不能恢复正常;第二他怕母后知道消息又找上门来质问。为此他特别关照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张宏,要他知会所有内侍不得在太后面前走露风声,违旨者严惩不贷。宫内大小太监一万余人,看到连冯保这样的巨珰皇上说撤就撤,他们谁还捋虎须批龙鳞拿刀抹自家脖子?因此一个个噤若寒蝉。冯保那头一路惨兮兮地被押解到了南京,李太后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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