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第55章


从来大臣对皇帝面奏,很少有这种近乎怨诉的态度;可是皇帝居然听了进去,恻恻然地大有不忍之意。
“向秀!”
“臣在。”
“你说,是不是我准了你的奏,你就不伤心了?”
“臣之所谓‘伤心’。乃是忠臣的苦心,未蒙皇上明察,并非专为准臣之奏。如果臣所奏不当,皇上一一训示,则知圣学日进,圣治日隆,臣欣喜感激之不暇,何得伤心?”
“咦,怪了!”皇帝笑道:“向秀,你平时说话,不是这样子能够长篇大论,侃侃而谈的。”
“启奏皇上,”乔宇大声说道,“骨鲠之医,不计一己利害,心所谓危,不吐不快,自然就会侃侃而论。”
皇帝不响,又绕了一个圈子,向张永说道:“取笔来!”
“是!”张永赶紧去取了一枝朱笔来,双手奉上。
皇帝接过朱笔,慢条斯理地写了个“不”字;向秀与乔宇遥遥望见笔势,大为着急,只希望下面不是个“准”字。
谁知一落笔“两点水”偏旁,遥望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乔宇忍不住叫了声:“皇上!”
皇帝把笔停下来问道:“乔宇,你有什么话说?”
“请皇上再思。”
“再思?”皇帝问:“为什么?”
“不准此奏,后患无穷!”
“偏偏不准!”皇帝果然又写了个“准”字。
“皇上!”乔宇又开口了。
这一次,皇帝理都不理,一点一画地,在另一行写了“不得”二字,方始停下笔来问道:“你又有什么话?”
乔宇至此死心了,不过话要说明,“启奏皇上,窃窥御笔,已批示‘不准’,又有‘不得’二字,谅来必是‘不得渎奏’。臣还要再争。不过,此案系刑部主办,臣部未便越权干预。臣要再争的是‘渎奏’二字。心所谓危,不敢不言;臣只知直谏,不知所谓渎奏!”
最后两句话,语气极硬;而皇帝却不以为忤,顽皮地笑一笑,用朱笔一句,“不得”二字,勾到前面,变成“不得不准”四字。原来皇帝喜欢恶作剧,就是这样大则关乎朝廷纲纪,微亦个人生死出入的要事,亦是出以顽弄的态度。
乔宇、向秀大喜,但亦不免好笑,当下磕了头,由向秀领回朱批原疏,驰回刑部衙门,交狱官去执行。
行刑却成了难题,因南京刑部衙门,若遇须处死刑的重案,不由自己执行;乃是移送地方衙门代办。赵之静绞立决,亦应如此;只是向秀怕死因移交,一点一收,皆是慎重将事,未免耽搁工夫。倘或此时江彬及时赶了回来,动了手脚,或用利诱,或以威胁,地方衙门竟尔延搁一两天,就是夜长梦多,大为可忧之事了。
因此,他向狱官交代,必须在本部监狱,不得移交应天府。这一来,便得现备绞决的绳索,借用执行绞决的刽子手,少不得也有半天的耽延,到得傍晚,尚未动手。
谁知江彬真的来要人了,而且有皇帝的朱谕:“赵之静一犯着即移交江彬收管。”
一看朱谕不假,未便公然抗旨;向秀不由得为难了,而且也实在于心不甘,所以只能对着朱谕发愣。
向秀的一个老家人向华,见此光景,自然关切,“老爷,”他问,“是皇上下的条子?”
“你别管!跟你说过多少回,别干预公事!你总不听。”
“哪里敢干预老爷的公事,只为着是皇帝的条子,有点担心。”
向秀释然了,“你以为有朱谕责备我?不是的!”他顺口说道:“江彬派人拿朱谕来要一个要犯赵之静,我不想给他,可又不能抗旨,故而为难。”
为处决赵之静遭遇难题一事,向华随侍在向秀身旁,自然在他嘱咐属下之时,也了然了,想一想答说:“老爷!这很好办,跟他说,人已绞死了!”
“啊!”向秀恍然大悟,“我闹糊涂了!”
于是命门上将江彬的差官传唤进来,当面答复:赵之静已经处决,无法交付江彬。
“喔,是!那么,请大人把皇上的朱谕,交下来,让我带回去。”
“不必!朱谕留在我这里,我会奏复皇上。”
差官无奈,只好空手回去复命。向华在这片刻之间已把事情想通了,悄悄说道:“老爷,这赵之静要赶快绞死才好!”
“恐怕绞绳还没有备妥。”
“没有备妥也说不得了,反正,只要绞死就好!”
“说得不错!赶紧请狱丞来。”
“不必请狱丞了,多费工夫,我替老爷去传命。”
向秀平日不准家人干预公事,而此时全受向华摆布;只为情势所迫,只得从权,但也亏得向华有主意,才能应付了这一场窘局。
等狱丞派狱卒胡乱将赵之静绞决,刚父复命,江彬亲自到了。投刺进此,向秀自然即时接见。
“向尚书,朱谕何不遵办?”江彬一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
“无法遵办了!人死不能复生。”
“不然!我听说大部狱中,一直未备绞绳等物。朱谕到达时,人尚未死。这是欺罔!”
“江将军,你听谁说的?”向秀语气也硬了,“这欺罔二字,可是随便可以加诸于人的?”
“哼!”江彬冷笑,“乔尚书栽赃,向尚书你枉法。老实奉告,我要指名严参。还有件事,我的朱谕,你怎么扣了下来?”
见他是这样的态度,向秀大为光火,平时近乎木讷,这时候口才很好,针锋相对地驳了过去。
不过向秀也颇有自知之明,平时寡言,但如遇到有脾气时,一发起来,无休无止,那就跟江彬会起极大的冲突。再想想,自己已占了上风,得意不可再往,因而决定慢慢跟他磨。
“江将军,怎么说是你的朱谕?”
“不是我的朱谕,是谁的?”
“皇上才能下朱谕!”
“向尚书,”江彬不悦,“你可不能在这上面挑眼儿。”
“没有法子!”向秀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们职掌律法的,不能不作推敲;一字出入,往往就是生死出入。”
“那么,你扣皇上的朱谕— ”
“不!”向秀打断他的话说,“江将军,这个‘扣’字,请你收回。我怎么能扣皇上的朱谕?”
“好!还给我!”
“这又不便奉还,事情没有办完,我得奏复了才能结案。”
“奇怪了!”江彬终于翻脸了,“向秀,你什么意思,你要复奏,是你的事,扣着皇上给我的朱谕不还我,你也欺人太甚了!”
“哼!”向秀平时很受江彬的气,这时忍不住一下子爆发,“江彬,我告诉你,杀赵之静是成全你,等于替你灭口。为了顾全大局,有心不作进一步追究,是希望你有所警惕,善保富贵!谁知道你还是这样子跋扈不驯,真是岂有此理!我再告诉你,朱谕是何等神圣,应该如何尊敬,你随随便便派个人就拿了来,是大不敬!你要严参向秀,我还要严参江彬呢!倒要看看,谁参得过谁!”
江彬从得宠以来,何曾受人如此痛斥过?气得脸色发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向秀余怒未息,向上一指说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朱谕就供在上面;你要拿,你自己去拿。”
江彬一看向秀脚步站得很稳,不由得有些气馁;心想,今天自己“轻敌”,失于冒昧:再闹下去,没有好处。于是找个借口,冷笑一声说:“好!我今天还有事,没有工夫跟你争。放着你我不死,总有一天跟你算帐!”
说完,大步而去。向秀也不送他,管自己定一定神,思索如何处置此事。
就在这时候,乔宇来拜访,一见了面,第一句话就说:“向公,向公,今天我服了你了!”
“你是指我跟江彬冲突那件事?”
“是啊!我是到了你这里来才听说的!好痛快#####不过— ”乔宇忽然发愁了。
乔宇是替向秀担心。江彬这一次受了如此一番挫折,必不甘心;会想尽恶毒的手段来报复,使得向秀防不胜防。
“老兄的关切,心感之至。我自己当然也想过,得罪了江彬,会有什么后果。”向秀笑笑说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这表示向秀想得很深,充其量一死,而死不足畏。这样的气概与忠于职守的决心,乔宇当然很佩服;但亦更为担心,怕向秀既然是这样存心,行事更无顾忌,最后终于;为江彬所陷害。求仁得仁,在他本人或许不以为憾,而为国家却不能不珍惜人才,为公道更不能不防江彬的阴谋。
因而不免谆谆相劝,劝他也要耍要手腕。守正不阿的宗旨,不容迷失;而守有守法,总以圆滑为主。
“老兄的指教,完全出于爱护之心,我一定听劝,勉力去学圆滑的手段。不过,我亦有一言奉劝,老兄善为人谋,自谋亦不可疏忽!照我看,江彬最痛恨的人,我还只算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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