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策》第82章


这是一座小小的茅亭,亭中燃着一炉熏香,放一把古琴,抚琴者盘膝而坐,身影瘦削而挺拔,像敛羽的孤鹤。
琴声枯涩,像松涛间一脉冰泉,孤傲而清高。
却依然如此寂寞。
“天已经够冷了,听大夫的琴,更冷。”青衣小童抱着一把扫雪的扫帚,靠着亭柱坐在地上嘟嘟囔囔地自语,抱紧了手臂。
小童悄悄看着抚琴者的侧脸,即使追随他这么久,看着他依然还会恍然失神。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月光下像一座冰雕。
古调沉沉,缓缓消散。小童轻轻叹口气。就算不识音律,跟着这位琴中国手的大夫久了,也能听出一点门道。
他喜欢听琴,那是一种多么美妙的乐器啊,能弹出那么美的声音。人们为了各自的私心、目的说谎、谗言、陷害,很多时候你根本分不清他们的话是真是假,只有琴声,永远不会骗人。音乐不会撒谎,弹琴的人是什么心思,欢喜、愤怒、杀机、悲恸,音乐都能一丝一毫地展现出来,展示出你最深的灵魂与内心。
可是他很穷,他的兄长随军去了遥远的朔方,再也没有音讯传回来;他的父亲是个木匠,赚的钱仅仅够养活一家人,他病重的母亲还需要他赚点小钱补贴家用,根本没有多余的钱为他买这种奢侈的东西。
“你叹什么气?”低回的琴声里,抚琴的人突然问。
小童一激灵,急忙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不要怕。”抚琴者语气淡淡,却有一种温柔:“你经常听我弹琴,喜欢琴么?”
这小童是这几日才进他府中的,机灵勤快,而且看到过好几次他在偷偷听他弹琴了。
小童因为抚琴者温和的问话受宠若惊,这天人一般的男子对他们很好,他从不像别人口中的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随意鞭笞家奴,折磨他们,拿他们出气,不把他们当人看。但他很沉默,有时一整天也听不到他讲一句话——就好像他是云端的人物,根本不属于这里,只是暂时寄居在这座宅邸。
可是他明明是这里的主人。
小童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喜,喜欢!我很喜欢听您弹琴!”
简歌淡淡地笑了:“你会弹琴么?”
“我……不会。”小童垂头丧气起来,转而又仰起头辩解:“可是我听得懂您在弹什么啊!您今天弹得曲子,就好像下大雪之前的时候,天上的云……”
他皱了皱眉头,好像在用力想什么。
简歌赞许道:“你说的很对。这个曲子,是《遏云》。”
小童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不是的!”
简歌忍不住笑了。他自己烂熟于心的曲子,自己能不知道是什么?
小童急得脸有些发红:“那些云那么厚、那么厚,大风都吹不动,厚得要压下来啦!可是云上,有一道小小的缝隙,阳光就是从那里透进来,虽然只有一点点……有一只鸿雁,就是要从那里飞出去,只要它用力飞出去,就自由了!”
他轻轻地说:“它飞呀飞呀,那么拼命地飞……其实,您弹的是鸿雁,不是云,对么?”
铮的一声,音符骤停,简歌双手按在琴上,似乎呆住了。
小童一下子闭嘴,扭着胸前的衣带,紧张地偷偷看他。自己说错话了吗?他生气了吗?
简歌慢慢回过头来,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家僮,他大约十二三岁,身材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单薄,穿着缀着补丁的灰色棉袍。可是他有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大大的眼睛像两汪水晶,下巴尖尖,瘦弱的脸上带着菜色,还沾着一些灰渍,却掩不去那双眼睛里清澈而纯粹的灵气,仿佛可以看透人心一般。
看透人心!
简歌微微战栗,他没有想到,他的心事,会在琴声里被一名小小的孩童看出来。那朴素的语言,甚至不通音律,却听得到他的心灵——愁云惨淡万里凝。
鸾姬听到的,是他无人赏识的寂寞;王览听到的,是他棋逢对手的心机。成人的心被太多的东西所蒙蔽,他们听的是自己要选择的那部分。只有孩子,他们有着最纯粹无暇的心灵,听到的,是最本真的声音。
那只鸿雁,它被厚厚的云层挡住了眼睛,千山暮雪,一片苍黄,茫茫天地间看不清任何方向,没有终止——
它为什么而飞,它要飞到哪里去?它飞得太久,只记得要向前飞,向前飞;天际那遥远的一线光,那厚重的云山中一缕细细的缝隙,飞出去就是广阔的天地。可是,为什么永远飞不到?
它飞得很累很累了。
但却不能停下。地上猎雁者举起长长的羽箭,布下天罗地网,已经杀机毕露了!
简歌深深吸一口气。
飞鸟尽、良弓藏,这是自古的警示,只是此时飞鸟未尽,弓箭就要藏起来了。顾雍企图对他痛下杀手,他如何看不出来?日前都督府私宴,就是要借机除掉他,只可惜却被公子府亲卫的行刺打乱了计划。
简歌忍不住讽刺一笑,如此算来,他还欠公子府一条命啊。
那酒中剧毒,分明就是顾雍所下。只不过事情败露,当时情况紧急,顾雍来不及有什么行动,也算他老练狡诈,趁机把整壶酒倒在地上,来洗脱自己的嫌疑。整壶酒中都被下毒,说明是公子府的人企图谋害他们所有人,因为,他们喝的是同一壶酒。
简歌玩弄心机的本事,只怕比他们任何一个都高深。顾雍这点计谋他自然明白——这老狐狸真是老狐狸,他恐怕提前想到了如果事迹败露,为保万无一失、解除自己的防备,就在整壶酒中下毒以示清白;而河西王他们几个的酒杯,却早擦上了解药。
如果不是虎贲卫行刺、兵变,他,恐怕早就死在了顾雍的毒酒之下。
简歌微笑起来,眼睛里有了一层雾气一般,而眼角那颗鲜红的泪痣,格外凄艳。
每个人都要杀他,每个人都不曾信任他。他像一叶飘萍,四处投主,却只是一次次的背弃、与被背弃。从云梦到梁国,从梁国到凉州,他踏遍万水千山,似乎,这九州三陆,却没有他简歌一丝一毫的立锥之地。
完全的孤独。
只有一个人,曾在这茫茫天地间,欲与那仓惶的鸿雁比翼,而他,背弃了她。
很空,仿佛一切都是空的。他终于大仇得报了,如同摧枯拉朽,那位不可一世的河西铁翼一夜之间全军覆没、孤身被俘,昔日煌煌的公子府轰然倒塌。这撑起河西之地半壁天空的铁翼一倒,再无重新站起来的可能。
半壁河山倾颓,他凭一人之力,为故国复仇。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刻,尘埃落定,他依然还是觉得天地间茫然无依?
在苍水之畔被斩首的虎贲卫一名军众幕僚,临死之前,满脸血污地对着他破口大骂——
“简歌,你这不得好死的恶贼,千刀万剐的叛徒,你是凉州的罪人,河西之地的罪人,九州天下的罪人!你会被万世唾骂!……”
他的马车走在凉州城的街上,会有村妇老翁冲出来,将污秽之物泼到马车上,在侍卫拳打脚踢的阻拦下撕心裂肺地怒骂哭嚎,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
他让他们的丈夫、儿子、兄弟的尸骨永远留在了朔方胡人的马蹄之下,他让凉州百姓依仗的擎柱轰然倒塌,让河西走廊八年来用虎贲武士鲜血维护的和平岌岌可危……
他猛地闭上眼睛。
他几乎要麻木了,这不是第一次背负起千夫所指的骂名。当初大梁城破,他同样是千夫所指;还记得在破败的梁侯宫中、公子怀璧马前,那满身血污,用破碎的琴要与他玉石俱焚的梁国琴师施夜白,他最后那被削去一半的头颅上赤红怒亮的眼睛,与咬牙切齿的破口大骂——
“简歌!你这不得好死的懦夫!叛贼!”
简歌狠狠咬住牙齿,握紧了拳头。
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得住了,可是,那些声音,那些眼睛,那些悲愤,依然像毒针一样,狠狠地刺入他的心脏。
公子怀璧手上,沾满了云梦人的鲜血。他简歌的手上,沾满了多少天下人的鲜血!
“大夫,大夫……”他沉默不语,童子害怕起来。
简歌恍然回神,蓦地看向小童惊慌失措的眼睛,夜已经深了,雪后的天依然阴沉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小童的身体有些发抖。
简歌深吸一口气,脱下披着的棉布大氅给小童披上,柔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看着他,激动得脸红,又有些羞涩:“我没有名字,爹娘就叫我小名小山,谢小山。”
穷人家识字的就不多,孩子取名都很随意,小时候都叫小名,有时一叫就是一辈子。
“谢?”简歌怔了一下,在河西,谢不是个常见的姓氏,而是南陆的大姓:“你是凉州人?”
小童咬了咬嘴唇,怯怯道:“我是云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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