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策》第83章


“谢?”简歌怔了一下,在河西,谢不是个常见的姓氏,而是南陆的大姓:“你是凉州人?”
小童咬了咬嘴唇,怯怯道:“我是云梦人。”
简歌一把牢牢抓住了小童的手臂,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你是云梦人?”
“是啊,”小童忍着痛:“我们家是前年才从别处来到这里,我哥哥参了军加入了虎贲卫,威风得很,我爹爹做木工,大家都夸爹爹的活最细致。本来我们家很好,可是,我哥哥去朔方打仗,打了大败仗,大家都说十有**是活不了啦。我娘一下子就病倒了,家里钱不够,所以就送我来了这里……”
小童忍住泪水:“我娘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我是哪里人,说云梦人大家都看不起,我家本来就很穷,只要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行。但是,大夫,您是好人,你会看不起我吗,您还会让我来听琴吗?”
简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突然想起,就在今晨,他随同顾雍去清算公子府,拿下公子府中那些幕僚门客的时候,那名冰湖般的孤高女子,沉静地安然在琅嬛阁前抚琴而坐,对他如是说——
“简大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正文 第五十四章 云中雁(下)
他突然想起,就在今晨,他随同顾雍去清算公子府,拿下公子府中那些幕僚门客的时候,那名冰湖般的孤高女子,沉静地安然在琅嬛阁前抚琴而坐,对他如是说——
“简大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那时,顾雍解决完留在城中誓与公子怀璧共存亡的虎贲卫,决定立即着手解决公子怀璧集团的核心——公子府。公子府号称门客三千,以河西凤雏王览为首、多贤才智谋之士,那是公子怀璧的智囊团,也是顾雍最大的心腹大患。
铁甲军重兵围困公子府多日,里面的人一个都没有放出来过。而顾雍大军进驻进去,却震惊地发现,里面干干净净的居然没有一个人。
偌大恢弘的公子府,寂静得如同阴森地狱。
而有悠然沉静的琴声,从西面琅嬛阁所在的方向传了过来。
那名一身宽袍大袖的女子在琅嬛阁正前面,端然而坐,面前是一架五弦琴。简歌在公子府多日,从未听过她弹琴,但却一点都不意外这名琅嬛女史弹得一手清华高古的好琴。
短短的时日,她似乎消瘦了很多,脸色也略显苍白,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旷然的名士风度。她长发挽成松松的髻,垂在身后,一身白色宽袍却是儒生打扮;面对杀气腾腾的铁甲重兵,广袖垂膝的女子安然抚琴,视而不见,如同身在花前月下,面对的是青山绿水。
“琅嬛女史江一雪?”顾雍有些吃惊地挑挑眉,高深莫测地微笑:“终得一见,勉强算得个美人儿啊。是你把人都藏了起来?快让开!”
这名深藏在公子府中的女子,一向很神秘。她很少出府,因为传说只有在琅嬛阁中才能保得她性命周全。她的来历也很神秘,有人说来自海外,也有人说来自昆仑,种种说法不一而足,知道真相的,似乎也只有公子府中的寥寥几人。
女史浅浅一笑,琴声低回,依旧未停:“我若是不让呢?”
顾雍阴阴低笑:“那就别怪老朽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只怕都督有心无力啊。”女史微笑低语:“都督要与我东海为敌么?”
她慢慢抬起头来,沉静地微笑着看向顾雍。那些随行的人吃惊地发现,她的眼睛,那双乌黑如子夜一般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变化,变成了如此深邃的碧蓝,像无限博大深沉的大海——
那是海的颜色!
顾雍忍不住向后退出一步,惊声道:“你是……”
长衣广袖的女子放下抚琴的双手,站起身来与他对视,长衣广袖,旷然有林下之风:“东海鲛澜族,女族长阿兰若之姊,江一雪。”
她笑容娴静,却微微仰起脸,有种不屑的高傲:“顾都督,一雪承蒙公子府庇护多年,却无力救主于危急之中,已是羞惭万分;今同僚有难,一雪当誓死效命,以报主公!”
她柔声道:“顾都督,一雪誓与诸友同生共死!”
简歌绝对没有想到,江女史居然是东海人。
当初公子怀璧伐梁,先破城、再破关,自东海上岸奇兵突袭,打了极其漂亮的阳谷关一战。那时谁也不曾想到远在河西的公子怀璧是如何与东海有所来往,原来,是这样紧密的渊源——鲛澜族欠公子怀璧一个人情。
这遗世独立的写史者,终于卷入了乱世的风云之中。
凉州城如今动荡不安,这么快树立一个新的敌人,实在不明智。
顾雍悻悻而去,但女史恐怕也只能保得琅嬛阁与众门客这么一次了。毕竟,今日之事事发突然,让顾雍措手不及;但是对于这种政客老狐狸,拿一个既不沾惹东海鲛澜族又能除去公子府的方法,实在是太多了。
毕竟,那只是一名弱女子。
但,那是可以羞煞无数卑琐男儿的女子!
简歌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欲离去,却听她出声叫住——
“简大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简歌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女史一声幽幽长叹:“简大夫,你空负绝世之才!”
简歌啊简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眼前的小童那双清澈的眼睛还闪烁着泪光,定定地瞅着他。简歌一笑,笑容里有一抹沧桑:“当然,你可以来这里听琴,我更不会看不起你,因为,我也是云梦人啊!”
这是他第一次,第一次把自己的故国之名说出口。
云梦人四海飘零,他们是无根的浮萍,在哪里都不被承认,在哪里都会被欺凌。家国、家国,家国唇齿相依,没有了国,如何有家?
看看他费尽心机的复仇,即使国仇得报、仇敌被诛,又能给云梦人带来什么?飘零的依旧飘零,艰辛的依旧艰辛。不是每个人都对当年的往事知道得一清二楚,朔方之战中,像小童的哥哥一样参战的云梦男子又有多少?他们隐藏来历、流浪在凉州,参军也许只是为了在乱世之中混口饭吃,但此时与虎贲武士一起,把尸骨永远留在了朔方!
云梦人依然是四海飘零的浮萍,也许等胡人铁蹄踏上河西之地,挥师南下、饮马黄河,九州三陆的云梦人,只能更凄惨。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简大夫,你空负绝世之才!”
这名女子一定是恨他的。公子的命捏在了顾雍手里,虎贲卫主力与凉州切断了联系;公子府的谣言他自然听说过,那三名与她最亲近的男子,因为他,一名生死一线,另外两名生死不明,也许已经永远留在了朔方。
但她在大局之前,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点的个人感情。偌大公子府,精英尽去、主公倒台,只有她一人苦力支撑,拼死保护。也许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哭得肝肠寸断,但是天亮之后擦干眼泪,站起来,她依然是公子府的琅嬛女史。
也许谁也想不到,最后保护公子府门客幕僚的,居然是最没有野心、不涉权力争斗的写史者,那只是寄居在公子府的遗世独立的人。
“谢小山……”简歌摸着小孩子的头,微笑道:“我云梦人多风雅之士,你又独有天赋,日后必然在琴道上有所成就。”
他站起来,抱起自己的琴,眷恋地细细抚摸一遍,交到了小童手里:“这把琴,名叫‘绿绮’,是古时我们云梦的国手谢宓用云梦泽翠微山上的梧桐所制。我把它送给你,你要把云梦的琴声传承下去。”
谢小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才颤抖地接过了古琴,几乎是虔诚地轻轻抚摸。
“小山,谢小山……”简歌柔声道:“你没有大名,我就为你取个名字吧……不如叫羽,就叫谢羽吧!”
谢小山脸上兴奋的红潮还没退去:“为什么叫羽呢?”
“羽是翅膀,”简歌抚摸着孩子的头,抬起眼睛,凝视着遥远的夜空,那茫茫的东南的方向:“有了翅膀,就可以飞回去,飞回我们的故国,那三千里烟波浩渺的云梦泽,那青崖白鹿泉水淙淙的翠微山啊……”
看不清,看不清,太远了。在这西北戈壁,哪怕望断长空,也看不到那遥远的故国。
谢羽,谢羽,你要记住,我们的故国,是九州大陆上,最美最美的地方……
多年后,已经成名的一代国手、琴师谢羽对每个问起的人都这么说,我唯一的老师,是一个叫简歌的人。虽然他在琴道上没有留下名字,但他是我见过最好的琴师,最美丽的人……
其实,这位老师只教过他一句话——
“不要让你的琴声,被权力与政治污染!”
茅亭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对而坐,灯火阑珊,古调悠悠。谁也不曾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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