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成灰》第80章


几乎站不稳身子,风寒天冷,冰雪一般的严寒直冻到了她的心里,远方赤焰漫天,如同巨大的火龙在天地间肆虐,长管火炮引线一点燃,数百将士的血肉之躯顿时便会化为飞灰,何等的残酷壮烈!
卯时三刻将至近,容、韩两位参将神情悲怆,默然回营下令拔营撤退回徐连关内,千余将士策马肃然朝向正南远眺片刻,容止下马至辕门前大声道:“章先生,时辰已到,奉将令,全营将士撤回关内!”
顾含章浑身一震,昂首道:“容将军先行,我再在此地等候……”话音未落,远处连绵炮响骤然停下,震天杀声重又起,伴着飞火枪的低鸣,声浪陡然高涨,她侧耳细听,面上露出惊疑之色:“火炮哑了。”
小季大喜,容止却犹有迟疑惊讶之色,静待片刻,原先那哨兵依旧打马飞奔回来,一张被浓烟熏得漆黑的脸上沾了雪粒,分外滑稽,人未到,报喜之声伴着马蹄急急先至:“南疆五千铁骑助阵,另有黑衣人马千余,破了方圆阵,毁了辽军三台火炮,我军逆转乾坤!”
好一个逆转乾坤!顾含章憔悴清瘦但却精神奕奕的面容上露出这一天一夜来第一次微笑,他们赶上了!
劣势既已扭转,容止、韩卿两人稍一商议,留下百余人守卫顾含章与营中伤残将士,其余人马大吼一声:“驱除辽狗,安我边关!”竟捉刀提缰尽数往正南支援梁月海。
天际云翳逐渐散开,阴沉尽除;东方褪尽灰白,一轮红日缓缓升起,一时天边霞光万丈,映红半幅天幕。放眼望去,只见无边雪原苍茫空阔,湛蓝苍穹澄净如洗,天地一线间尽染灼目金光。草原上的风犹在低声呜咽,这日出的壮丽景象却骤然将众人心中的寒冷恐惧一扫而空。
至巳时,鼓声喧天,黑底金字的大齐军旗迎风招展,大齐兵马万余如狻猊摇头、如蛟龙入海,奋起一击,辽军溃退十里,损兵折将近万人,沿途丢盔弃甲遍地,残肢断臂无数,梁月海生擒辽将主帅洪锦,齐军声势更是高涨,直追出数十里地,将奔逃辽兵尽数俘获捉拿回营。
此一役,齐军折损两千余人,辽军全军覆没。
顾含章立在辕门下听前方哨兵说罢,悬在喉头的心总算落下,拍手笑道:“好好!既然敢犯我大齐边疆,那便永远留在大齐罢!”不出一刻,远方大地震动,如万马奔腾,小季一跃而起,高声道:“将军得胜归来!”
果真见当先一面黑红大旗迎风招展,其上金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顾含章眯眼一看,顿时记起萧瑧犹在军中,未及欢喜先自心惊,忙匆匆转回后营去帮着重新搭起营帐。小季寸步不离跟随她,两人仍旧往小帐中藏身,等了多时,才有人匆匆来报:“将军有请章先生!”小季见来人并非麒麟卫,忙进帐通报,顾含章微惊,细问来人,只言梁将军有请,有要事商议。小季不敢松懈,仍旧跟着顾含章一道往中军帐去。
管陲满头乱发炸起如鸡窝一般,满面络腮胡子被烧去大半,黑烟熏得半边面皮发红半边面皮黧黑如漆,他也顾不上擦一擦,只愣愣立在帐外不做声,梁月海帐下数位将领神情各异,眼中却都染上忡忡忧色,仿佛天塌下了一般。顾含章往前走一步便是手足凉上几分,心在胸臆间怦怦直跳,生怕她心头惦记的几人出事。
到了帐前,她忽的停下,低声问管陲:“管三哥,将军在何处?”管陲伸手胡乱往脸上抹了一把,面色沉重地指了指中军帐:“将军、殿下、成老头都在帐中。”厚重棉布帘子蓦地被掀起一角,梁月海剑眉微蹙,朝她招了招手,她再无疑惑,跟着进了帐内去。
一脚踏进帐中,顾含章险些惊呼,案后一张长榻,褪去外袍的萧瑧满身是血,面如淡金地闭目横卧榻上,成老军医满头大汗,手下不停地忙着止血包扎,那血却如同怎么也止不住一样,汩汩地往外直淌,染红了成老军医手中雪白的纱布。
“方圆阵刚破,辽人火炮重创麒麟卫,弓箭手趁机万箭齐发,纵是有人以身掩护,殿下还是中了三箭在要害,勉强撑到回营,已是不支……”梁月海面色阴郁,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沉重,“秦王殿下随卓勒齐王子回南疆林州白庄请神医,命月海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太子殿下性命,如今看来……”话未竟,意已明,萧瑧恐怕没有多少时日可活。
南疆虽小,能人异士却多,祈盛年间出了位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只要犹有一口气在,他都能救活,梁月海说的便是这位异人。
顾含章心中茫然,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喜还是悲,往日情谊,旧时仇怨,纷纷涌上心头,竟是对萧瑧的怜悯大过仇恨,她双眼望着萧瑧,低声问梁月海道:“他何时能回来?”
“此地距离南疆林州不远,依照雪的脚程,三日内定能往返。”
萧瑧重伤昏迷,箭伤的创口裂成铜钱大的洞,血流不止,再好的伤药止血药撒上去立时便被殷红鲜血湿透,这样折腾了半日,终于止住血,顾含章帮着成老军医一道替他包扎好,松了口气低声道:“总算止住了。”成军医却面色灰败,叹气道:“强弓劲羽,箭头射入三寸,已伤及内脏,恐怕……”
步步为营谋得天下在手,一朝丧命,万事成空,顾含章看着萧瑧惨白的面容,心中感慨万千,回想萧桓死里逃生,虽隐姓埋名不得暴露身份,对她而言却是比得到世间任何荣耀财富都欢喜庆幸。
金乌西沉,玉兔当空,眨眼又一个白昼,萧瑧仍旧昏迷不醒,成军医撬开他的牙关,以米汤混伤药灌入他口中,他才勉强吞咽些许。老人家低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啊!”顾含章听不分明,走过去再问,成军医只随口道:“死马当活马医,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这夜过了丑时,成军医熬不住先往案头伏下休息,顾含章坐在榻边打盹,忽觉耳旁有悉索声响,睁眼一看,萧瑧竟慢慢睁了眼,伸手来握住她的手腕,他仍旧是极其虚弱,瞳眸有些散了,见到顾含章转身来看他,眼中却微微亮了起来。
“你别动。”顾含章不再粗着嗓子,虽是冷淡,心中还是不忍,低声安抚道:“你躺好,待寻回神医就能给你治伤。”萧瑧唇角浮上一丝苦笑,倒是当真听话地闭上眼再也不动,英俊如昔的面容上一片死灰,是大限将至的颓败气色。
遥想当年,西山马场之中,黑衣白马年少俊逸,不知迷倒多少京中少女,单是听他陈王萧瑧爽朗一笑,便也夺去数颗芳心,如今他僵卧长榻,一盏昏灯,周身冰寒,眉宇间的神采飞扬与骇人戾气散去了,存一点凄凉两处怅惘,神情孤寂苍凉得仿若一眨眼便会离开人世。
“含章。”萧瑧气若游丝地低唤了一声,顾含章一惊,听得他又喘一口气虚弱地低声道,“能再见到你,我不知道有多欢喜。”
满城风雪狂
灯火摇曳,忽明忽暗落在萧瑧苍白的面容上,越发显出他满面的死气,顾含章忙端过温在炉子上的参汤喂他喝下几口,冷着脸低声道:“不要说话,闭眼歇着罢。”萧瑧微微一笑,黯淡星眸中跃上微弱光亮:“含章,我怕是不成了,有些话若是再不同你说,到了地府我也心中难安。”他说得极慢极小声,顾含章在床沿蹲下 身侧耳过去才能听清。萧瑧说罢,忽然喘着气用力咳了几声,倒把在一旁打盹的成老军医惊醒了,老人家过来一看,大惊失色:“千万莫要用力说话咳喘,不然牵动伤口再流血,我老头子是没办法止血啦。”
果然,他左胸层层包裹的纱布上逐渐洇开暗红濡湿的印子,想来伤口又裂开了。成老军医再要给他重新换药,萧瑧摇了摇头:“生死有命,老爷子不必再强求了。”老人叹了口气,弓着腰退了下去。
“其实王叔一直不许我来徐连关。”萧瑧极缓慢地说完,喘了几口气后黯淡星眸转向顾含章,虚弱地轻轻笑了一声:“是我非要来,想当初虬首山一战,大齐军威震天,辽军丢盔弃甲损兵折将,溃败千里外,有何可惧?”顾含章不做声,听得他喘了一阵又轻声道:“梁月海久战不下,我原是想亲自来杀杀他的威风,寻个借口将他降职贬谪往昌涂关去,谁知却将自己的性命丢在了徐连关……”话说到此,他忽地闭了眼大口喘气,神情间痛苦异常,顾含章不忍,低声道:“有心害人,反害己,这恶念果真要不得。”
萧瑧一面喘气一面苦笑,勉强平下气来虚弱道:“王叔骂我好大喜功,这是一件,我却并非单单为了梁月海而来。”他的手在冰凉被褥间摸索一阵,轻轻握住顾含章的手腕,晦暗无神的眼珠转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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