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成灰》第81章


萧瑧一面喘气一面苦笑,勉强平下气来虚弱道:“王叔骂我好大喜功,这是一件,我却并非单单为了梁月海而来。”他的手在冰凉被褥间摸索一阵,轻轻握住顾含章的手腕,晦暗无神的眼珠转过来看着她:“军中暗线曾言及梁月海身边有位瘦小文士章先生,我一直便怀疑此人就是你,顾弘范在府中大设道场于你超度,棺椁之中压三块大石伪作尸身,岂能骗得过我?”
顾含章微微一怔,但见萧瑧忽然之间面容上泛起光泽,双眸炯炯如同往日,傲然神气尽现,她的心慢慢往下沉去,一时间又记起当年他黑衣白马迎风飒然的英姿,蓦地心中百味杂陈,万千思绪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萧瑧合眼安静了片刻,低声道:“我曾想,若是再见到你,我会说些什么?道歉?又或是恳求你的谅解?”顾含章怔怔望着他,他喘着气苦笑一声:“依你顾含章的性子,决计不会原谅我。”
“但我却想与你再喝几杯酒,再与你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顾含章要靠近他唇边才能听得清。萧瑧面容苍白疲倦,喃喃说罢,忽地睁眼惨然一笑挣扎着断断续续道:“我害死了二哥,如今竟叫我死在辽人手中,报应,报应啊!”
昏灯照着他如雪般苍白灰败的脸,几滴浊泪顺着眼角滚落,沾湿枕头;此时此刻,顾含章再难对他仇恨入骨,心里更多的是无奈与怜悯,谁不想鲜衣怒马富贵荣华,谁不想高居庙堂一呼百诺,但残害手足,囚禁父兄,如此换来的钟鼓馔玉,又何如能得长久?
萧瑧逐渐不再大口喘气,但气息越见微弱,眉宇间隐有灰黑之色,顾含章一惊,咬咬牙俯身在他耳旁轻声道:“你撑住,待会你二哥萧桓将便来给你治伤了。”
这一招果真奏效,萧瑧重又勉强睁了眼,模模糊糊地笑了笑,几不可闻地低声道:“莫非阎王可怜我,还让二哥来奈何桥接我?”断断续续说罢,已是气息渐弱,顾含章心中焦急,知道这办法只撑得了一时半刻,若是撑不到萧桓带着神医回来,总是有大罗金丹在手,也再救不活萧瑧。
正慌张之时,帐外忽有杂乱脚步声逼近,隐约听见成老军医惊讶地低呼了一声,厚重布帘猛地被掀开,黑衣竹笠的萧桓披一身风雪大步走进来,顾含章忙迎上去帮着摘下斗笠,却见萧桓神色沉重,立即心中明白,这神医怕是没有找到。
她跌坐回榻旁木凳上,看着萧桓一步步走近木榻,忽地鼻中一酸,伏到萧瑧耳旁轻声道:“四殿下,你瞧瞧是谁来了?”一声四殿下,往日骑马放筝的悠然岁月如走马灯一般在顾含章脑中闪过,但见眼前榻上的萧瑧面如死灰形容枯槁,已是回天无力。萧桓慢慢走至榻前立定,冷峻面容上虽无任何波动,虎目却已隐隐泛红,他来回奔波两天三夜不曾找到神医,神情憔悴疲倦,眼下又添了一圈青黑,昏黄灯火一照,更显冷峭沉郁。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萧桓的脚步声,萧瑧慢慢地睁开眼,黯淡无光的眸子转了转,模模糊糊地看见榻前立着的高大身影,目光迟疑了下,勉强张了张口,萧桓上前一步蹲下身将耳朵凑近他唇边,只听得他声如蚊蚋,微弱笑着道:“二哥,你不怪我了么?我如今来陪你了,你慢些走,等等我……”他忽然一睁眼,剧烈地喘起来,拔高声音道:“二哥,二哥!”
如同回光返照一般,萧瑧竟然抬起了手向前用力伸长,似乎是要抓住什么人,萧桓虎目一黯,伸手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掌,萧瑧竟慢慢地舒展了眉宇,唇角犹留着一丝微笑,头一偏,断了气。
祈盛二年腊月十一,太子萧瑧率万余将士大败辽军于呼伦齐草原,活捉主将洪锦,俘获辽兵三千余,缴获长管火炮三门,其余刀弓马匹不计其数,辽军全军覆没;
祈盛二年腊月十四,太子萧瑧重伤不治,卒于大齐军营中军帐中。
祈盛二年腊月十六,原征西将军梁月海重掌帅印将旗,率兵直取南疆庆州,助前南疆王之子卓勒齐平胡烈尔父子之乱,南疆始定。
祈盛二年腊月廿九,梁月海率征西军折回大齐境内,强过十数州县取道东陵王平靖府,摘征西军旌旗,悬挂神武将军秦王大旗,与平靖府五千海防人马汇合,挟雷霆之势攻下数座城池,直逼上京城最后一道防线,北六省。
过了元月,冰雪的天气便少了许多,但因往北行军,又与东陵王平靖府地界的湿暖天气大不相同,顾含章刚换下厚重棉袄不几日又得穿回去,心中实在不大乐意。萧桓亲自取了狐皮大氅将她裹好,吩咐左右将官看好小红马不得让它四处乱跑,梁月海随行在后,素来温和平静的脸上添了些笑意:“章先生的马就如章先生的性子,束缚不得。”
顾含章微微一笑,低了头不做声,若在以前,谁能料到御史中丞顾弘范之女顾含章其实是个性子极野的泼辣姑娘?大抵往日她压抑惯了,如今骑马射箭,跟着大军攻城夺池,竟毫无畏惧。
再往前,便是大齐的北六省,她蓦地记起当初卓勒齐为报父仇,元夕夜将她掳走引萧桓往南去的旧事,此时想来,恍如旧梦,不觉惊骇反觉荒唐。
卓勒齐并未跟来,但遣四千精锐人马由萧桓调遣,卓勒齐的妹妹碧纱吵闹着要随军同行,因卓勒齐与哈琦亚喜事将近,不得不留在庆州城中。顾含章想起碧纱瞪着她直瞧的不悦神色,忍不住笑了一声。
梁月海不知在想什么,也淡淡笑了,顾含章朝身侧悄悄看了一眼,但见他端坐马上,手中紧握一个褪了色的大红锦袋,微微发白的缎面上新绣了几针,密密连成一朵殷红的梅花,倒是显得那份陈旧是故意为之且如白雪一般越发地衬出梅花的红艳秀丽。
前方萧桓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的止马,转身递了帷帽给她,低声道:“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雪,你戴上遮风。”顾含章接过帷帽戴上,掀起半幅纱幔看向前方的高大身影,萧桓两鬓的白发在风里乱舞,原先的满头黑发中星星点点如雪,但那宽肩厚背依然挺得笔直,如同西南草原尽头的喀拉山一样,高而挺拔,任何风雪也吹不折压不倒那份与生俱来的傲然豪气。
萧瑧的死在征西军中激起了轩然大波,梁月海引出萧桓,更是震惊全营,西北军将士本就是萧桓的人马,自然是唯萧桓梁月海马首是瞻,而麒麟卫群龙无首,三千人马在方圆阵中又已折损千余,便都投入萧桓麾下,重新编入西北军中。萧桓治军严谨,带兵有方,更是镇住全军上下,一时间万人齐心,轻而易举就夺下数座城池,直指北六省。各地人马调动,慌忙拦阻,又怎能拦下萧桓,几位主将原也是与萧桓有过来往,昔日战友,今日为敌,萧桓也不为难他们,与梁月海两人纵马跃入敌阵,活捉将领如同探囊取物,这样一路至北六省,时光荏苒,已是到了二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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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北六省地界,首当其冲的是灵州,北征的万余人马刚到城下,城门不启自开,杀出数千人马,为首的是灵州守将江庆,他也不多话,破口大骂萧桓“逆贼”,自腰间取下紫金锤便带兵杀上来。
管陲怒目一瞪,拔刀上前,却被梁月海笑着拦下:“管三哥这阵歇着罢,由我去。”管陲虽是恼怒,但梁月海既已开口,他也不便再强出头,收刀退回了萧桓身后去。梁月海使一口锋利无比的长剑,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地,眨眼间杀至江庆跟前。
江庆带出的守城人马也与北征军前锋骑兵混战一处,不出半刻,梁月海反手一剑斩断江庆坐骑的两条前腿,把江庆拿下马来用绳索捆了拖至萧桓马前一摔,灵州城守城将士见北征军人马英武神勇,主将又被擒下,吓得全没了主意,纷纷抛下刀枪投诚,城头守将也匍匐在地不敢吱声。
大军顺利过了灵州城,管陲见梁月海只给江庆足踝铐了铁链,还给他分了匹好马,不免心中嘀咕,小声骂道:“此等败军之将,竟还有这待遇!”顾含章在一旁听见了,悄悄对他笑着道:“管将军,若你是这灵州守将,你该如何守城?”管陲牛眼一瞪:“自然是高居城头,利箭滚石齐下,就是杀不死敌军主帅,也折损些对方人马,再不济,拖延几日,也能等到兵部派来的援军。”顾含章点点头:“但若是援军被阻半途,敌军执意攻城,你城内弹尽粮绝,还是免不了被攻下,到那时死伤的就不仅仅是守城的将士,还有被拖累的城内百姓。”
二月末和煦的日光温暖地照在浩浩荡荡前行的北征军人马身上,管陲瞪着道旁满地细碎的光影,忽然有些明白了:“我就说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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