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满纸春》第64章


得了许诺,春娘再撑不起眼皮,身子软软地垮下去。
薛思的指尖颤抖着去探她鼻息,气若游丝。如杨氏所言,已经不中用了……他淌着泪靠在墙上,静静陪她共度最后的时辰。
春娘两腮酡红渐现,躺了一会儿,似乎蓄足了力气。她睁开眼,能看得清楚。遂张嘴,咽下唾液润润喉,试着唤道:“夫君?”
“春娘,我在。”薛思不忍去吻她,这情形,怕是回光返照了,大限将至。
她觉得精神忽地好了起来,定定望着他,笑道:“想说谢谢你,我……很快活。”帷帽外的风景,红帐内的旖旎,皆是他带来的。两世为人,终究存下了几十天快活日子。想起种种开心之事,春娘眼中的笑意愈发满足。
“愿下辈子还记得你,好时时想起你。那样,无论有多少苦难,忆着曾经的欢愉日子,我都熬得过。”春娘唇上也恢复些浅浅血色,比粉桃瓣还淡。
“傻丫头,我有什么好想的……下辈子嫁个好人家,再不要念起薛思这个混账东西。”他握着春娘的手,贴住她的腕子,一丁点脉搏都不肯错过。
春娘略眨了下眼,撒娇道:“是不是我现在很瘦很丑,你不喜欢我了?”
“柳春娘,在我眼里,你是我今生画过的最美丽的女子,怎么会不喜欢呢?”抬手温柔地抚过她的眉毛,鼻梁,嘴巴。薛思止了泪,噙上笑容,百般温存。
春娘蹭蹭他,歇了片刻,仰头说:“那在我眼里,我的夫君是翩翩佳公子,画技精湛,不输薛公。请问这位公子,可否赠我一幅画?我愿收作传家宝。”
“掌眼人,你看走眼了。我的画虽好,我的妻更好。”薛思轻轻亲了她的双唇:“依着柳珍阁的规矩,你当赔我八斛珍珠。念你初犯,只罚一吻抵账。”
唇齿相依,一如那些快乐的时光。
烛台上的火苗被晚风一吹,滚下几行蜡油。诵经声从窗缝传进来,一声声描绘着西方极乐世界的情形:“或有宝树,黄金为根、白银为身、琉璃为枝、水晶为梢、琥珀为叶、美玉为华、玛瑙为果。 ”“青风时发,出五音声。微妙宫商,自然相和。是诸宝树,周遍其国。”
那是个更美好的地方,可那里没有夫君。春娘半垂眼帘,疲倦感渐渐袭来,好累。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哆夜——”
“阿弥利哆毗迦兰谛——”
往生咒一遍又一遍飘荡在柳家院内。
春娘依偎在薛思怀中,轻声说:“薛哥哥,我看见祖父来了……”
“春娘,振作些!”薛思悲恸欲绝。
“东屋枕下……有块鸡血石……”春娘的语气渐渐弱了下去:“替他……放进棺中,葬、葬于鼎院……祖父说,想带给薛尚书把玩……”
“别走,春娘你别走呜呜。”薛思抱着她,再也探不到脉搏和呼吸。
五彩绳上系着那枚平安符,桃花冻依旧贴身卧在她胸前,石上是他刻的春字。
屋门口守候的小丫环递上白麻面衣,示意薛思为春娘盖好。僧人依次合十入内,立在榻前送这位女施主最后一程。
“春娘,我们回家……哥哥新布置的宅子,你还没看过。还记得我的别院么?新家就在那里。外面黑,别害怕,我在,抱你回家。”薛思打横抱起她,迈步向外走。
杨氏哭哑了嗓子,说不出话来,伸臂拦住薛思。
“她是我的妻子,生是薛家人,死是薛家魂。”薛思俯身吻吻春娘闭上的眼睛,绕开杨氏:“小婿会为爱妻另搭灵堂。”
新婚小别,已成永别。
开元十四年八月初五,柳春娘随她祖父柳八斛去了。
她长于柳家,嫁与薛家。
她通古玩,精刺绣,善摹画,知冷暖,有担当,能学能改,时傻时慧,可爱可不爱。
她生于春分,逝于千秋节。
作者有话要说:
尚未结束。
亲妈还在。
印五十一
长安儿郎的人生乐事,无外乎“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可惜这两样,一前一后,都已经离薛思远去,再难追寻。
伤筋动骨一百天,况乎亡妻之痛。
“她是我最后一位亲人。”薛思斜靠着老枣树,随手折了半截草茎子去引院中的老棕兔:“如今,连她也不在了……”
几只空酒坛子胡乱胡乱散倒,灌下半碗,没感觉。薛思皱眉,以前总想着如何才能不醉,真心为求一醉时,反倒求不来了。
“兔子,你来尝尝?”薛思把粗瓷大海碗搁在地上。
大棕兔远远地嗅了嗅,后腿一蹬,跳回草丛中不再露面。薛思笑笑,端着碗自己饮尽,自言自语道:“唉,春娘,你看那兔子比先前又肥些。”
“柳春娘,我想你了……心里痛,痛得难受。”
他便撇下酒碗,立起来去撞枣树。胸膛、脊梁、胳膊,整个人一下一下撞在糙裂的树皮上,籍由这粗砺的痛感来抵一抵心中苦楚。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边撞边泣边喊。一树的青红大枣子被他撼落,噼里啪啦砸下来。
“我想你了……很想你。”薛思颓然跌坐在地上,垂头捂着脸,自责不已。
如果当时没有贪杯泄漏柳八斛藏字的秘密,如果不允春娘独自回兰陵,如果稍微多留意些她娘家的生意,如果临别前的那一夜参透她殷勤献欢甚至画了幅《薛柳行乐图》赠他的种种出格举动,如果坚持与她同去,或许一切都还好好的。
然而已是无可挽回。
胖叔牵着马,敲敲别院的木门,谨慎地喊了一声:“大郎,重阳了,出来吧!去哪边儿过节?柳家派人往府里送了盆翎管卷瓣大白菊。温大郎今天也摆了酒筵,叫叔劝你看开些,美人数不胜数,何必单恋一枝花。”
“哪也不去。你甭管我,饿不死。”薛思在里面闷闷答道。
胖叔犹豫片刻,把几盒子胡饼肉脯和汤菜给他放在门外,又问:“望仙阁画铺那新匾,还挂吗?过两日该着跟旧主交接铺面,叔到时会替你办妥。”
他听里面没有动静,叹着气开始禀事:“今天各处重阳宴的帖子和登高赏菊的请柬全都推了,重阳贺礼单子也依往年走:给皇上进贡的是株红珊瑚,给宁王送的是时新缎子料,太子和诸小王那里一家十盒重阳糕……”
才漆好不过一个多月的木门“吱呀”打开,薛思眼眶通红,夺过胖叔手里的单子,唰唰几下撕了个粉碎:“谁叫你送的?!不送!李家害死了我祖父我父我妻你知不知!”
“过、过节,这不是过重阳嘛。”胖叔擦擦额头,劝慰他:“大郎,人死不能复生。你悠着点儿,别折腾垮了自己。咱们还得过下去,该朝贺就朝贺,该吃喝就吃喝。先前那么大的灾祸都经下来了,大郎啊,听叔一句劝!”
除了把日子过下去,还能怎样……
“我有分寸。”薛思沉下脸。
认蹬扳鞍,上马坐定,他握住缰绳,对胖叔说:“叔,再叫我一次薛大郎。”
胖叔不明就里,点头应道:“嗳,薛大郎。大郎啊,叔给你牵马,回去好好睡一觉,过了重阳就是年关,一开春,上巳女儿节也快到喽!那时候满长安都是花枝招展的丽人,叔还牵马陪你到水边偷看温大郎调戏小娘子去。”
“明日改了称呼罢。”薛思回望别院,沉默少时,挥鞭驱马消失在巷口。
胖叔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好端端的怎么说起改称呼。他一错眼的工夫,那马早跑没影了。胖叔在门前站着直拍大腿:“喂!大郎你要去哪里!等等叔!”
黑马撒蹄子去了长安宗圣观,高祖皇帝拜谒老子的地方。
古柏森森,道场清幽。薛思将坐骑交给迎宾的知客照看,抬腿欲径自入内。他迈了两步,{奇}想起根本不知观中道路。{书}薛思揉揉太阳穴,{网}唤住一名小道士:“温居士住在何处清修?”
小道士笑嘻嘻伸出手:“您先奉足香火钱,宗圣观可是皇家道观。”
薛思颔首,引路讨赏是见惯了的老规矩。
遂摸摸身上,自荷包里摸出几粒银豆。待要赏给小道士,又十二分不舍。唉。这是春娘先前搁进去的,留着吧。薛思将那些铸成精巧模样的银豆子放回去。
再摸,摸出张字条,写的是“神算曰:天宝十四年大凶,当避难。逾八载始可返。”
唉,这是春娘先前出门算的卦,特意誊抄下来交给他看。也留着吧。薛思摩挲着鸳鸯荷包,重新贴身佩好,将发髻上的金簪拔下来递给小道士。
“您要寻哪位温居士?温驸马爷么?”小道士眉开眼笑,弯腰殷勤带路。
“对,我找温曦温驸马。”薛思随他进了观内紫云楼。
虽说是道观清修之地,楼阁中诸样摆设奢华精美,?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