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第6章


司徒承宗看着我的畏怯放声大笑。“兮沾尘,今天你注定逃不开了!”他伸手从箭囊里取了一枝箭,搭箭上弦,指向我的眉心。
“街大路宽,我与司徒将军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为什么非要寻我的不是呢?”
“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一个小白脸凭什么让皇甫统军奉为上宾?”吼声如雷,那锋锐的箭尖所散发出的寒气,慑人心神。
车夫顿时被司徒承宗的气势吓得呆若木鸡。
我说:“因为我是个乐师,我以我的技艺取得我的地位。我不是武将,不是文臣,没有安邦之谋没有定国之力。我有的,只是一架古琴,一身萧瑟。司徒将军若有定国之力可驰骋天下,你的地位必会远高于我的。莫说上宾,青史留名声传后世也未尝不可。”
我直对着司徒承宗的箭锋所指,异常平静。我走到车外,站到他的马前。“你的箭若能如穿透我的身躯一样,穿透赵宋兵马的身躯,我今日纵死于这长街之上,亦无所悔恨。”
“区区琴师,亦想像那些穷酸文人一样叫嚣什么‘舍身报国’么?”司徒承宗撇了撇嘴,“可笑至极。”
可笑么?国破山河碎可笑么?我忆及父亲一边抚琴一边纵饮,半醉之后仰望明月,不断吟诵“国破山河在,春城草木深”。唐国的王脉微薄,亡势难挽,父亲告诉我,金陵城破之日,兮家便要随之沦落了。我扒开衣领,把我的胸膛亮给司徒承宗,我说:“你杀了我。我就可以到遥远的世界去见那些遥远的人了———兮流、兮重诺、兮重孝、我的父亲兮弱水和所有郁郁而终的兮家男人。我要化作飞鸟,为着原逝的大荒长鸣一声。”
想到了死亡,我的心里竟无比轻松。这个充满了阳光的世界的所有所有,都不再与我有关,我选择死亡,亦想选择一种推卸。责任和等待,我要把它们抛弃。
“你不必以为你很清高,因为,在我的眼里,你和蝼蚁……一样!”司徒承宗低啸一声,箭脱弦而出,挟着劲风射向我的心脏。
夷芽问我:“沾尘,你真的甘心抛弃这所有的所有吗?”
我闭上了双眼。
强劲的杀气扑面而来,我几乎已经感到,箭锋在刹那间直抵我的皮肤,寒气穿透了我的身体。箭,鬼使神差的,就在这一瞬间停住了。锋利的箭尖刚触及我的衣衫,一声龙吟压覆过了漫长街道、熙攘人群,贯穿天穹。长箭就在这一声龙吟里坠入尘埃。
雄姿英发的魁梧战将一身黑铠重甲,长氅披身,跨着高大的骏马从我的身后走出来。“你的箭若能如穿透我的身躯一样,穿透赵宋兵马的身躯,我今日纵死于这长街之上,亦无所悔恨。”他重复着我的话语。
“这可笑么?”我睁开眼,看着这张坚韧冷峻的脸庞———金陵城禁卫统军秦洛期,南唐国内真正以武略名扬乱世的战将,秦洛期。
“为将者,不思上阵杀敌,救国忠君,却在这街市上欺凌弱小。司徒承宗,你根本不配‘武将’之称。”秦洛期冷冷地说,“我唐国武将的颜面,都被你这种人丢光了。”
“滚开,秦洛期,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司徒承宗又从箭囊中取出一枝箭,“你若不闪开,小心老子连你也杀了。”
一旁的副将王威见大事不妙,忙近到司徒承宗旁边劝解:“将军,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有秦将军出面,我看您就算了吧。”
“少废话,今天,挡我者,只有一死!”说话间,司徒承宗已经弓如满月。
秦洛期跨着马挡在我面前,他的长发在随风飞舞。他不屑地注视着司徒承宗,“你若有本事杀我,就尽管放马过来!”他的目光寒幽如冰,我感到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钢铁般的气势,千军万马,亦无法摧溃。“你若想杀他,便踩着我的身体过去。”他的话语平稳,身后的紫色大氅“哗”地鼓了起来。
司徒承宗的眉间杀机隐现,他的手里暗暗用劲。飞鸟不断在他们的头顶上空盘旋。“秦洛期,你要送死,可怨不得老子!”
箭疾射而出。弦音未绝,司徒承宗伸手又夺了身边王威手中的长矛,怒啸一声,尽力掷了过来。一前一后,不同的方位,愈甚的力度,相同的致命的手法和穴位。
秦洛期力大无比的左拳横扫出去,疾厉的箭即被打飞。长矛眼看到了,左手急速收回,恰好抓住了长矛的柄。左手收发之间,司徒承宗的攻势全部瓦解。“三角猫的伎俩,怎么能配得上武将这样的荣耀。”洛期反手将矛掷了回去,状似轻描淡写,但所使出的力量已不是司徒承宗可比了。
长矛极快地擦着司徒承宗的右肩飞过,司徒承宗只觉得劲风拂身,却未来得及做出丝毫反应。右护肩甲应声破碎。
“司徒承宗,你真是自取其辱。”不知何时,皇甫家四小姐皇甫沁已策马站到了洛期的身后。她与世间的大多女子不同———束发裹甲,披氅佩剑,不施妆粉,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逼人。“‘枪扫南国,剑镇金陵’,秦洛期一代名将,岂是虚名浪得?”
司徒承宗和王威慌忙下马,带着一众家丁齐向皇甫沁施礼。皇甫沁在白马之上,双眸柔情似水地看着一旁依旧倨傲冷峻的秦洛期。马下的人,完全都不在她的眼里。那一双秋水里,温柔婉约,哀愁难解。
秦洛期好似完全没有看到皇甫沁,他跳下战马,站到我的面前。“沾尘琴师,惧怕他当街拦住你的马车,惧怕他的威势,为什么,反而不惧怕他的利箭呢?”
“因为,我忘记了,死亡是痛苦的。”我笑着说,“我不是不惧怕他的利箭,而是忘记惧怕死亡了。”
秦洛期笑了,他的笑平实淳善,与方才在马上威严冷峻让人望而生畏的武将判若两人。他伸出右手,“我秦家交友,必示以真诚———我,秦洛期,二十四岁,喜骑射,性格爽朗身无牵挂。”
我握住他的手,感到那钢铁般的表面里掌心的温暖。“我,兮沾尘,十七岁,喜抚琴。”
同一天夷芽在废弃的后园里发现了我自缢的母亲,她吊死在一棵干枯的树上,面对北方,容貌狰狞。一代才女桂倩蓉,香消玉殒。我在族谱的后面续道:宋开宝七年桂氏自缢于闵园。两个月后,宋帝赵匡胤以“李煜倔强不朝”为由,派大将曹彬率水师南下。
皇甫继勋亲手扣下了前线告急的文书。
李煜在早朝的路上蓦然转身,抛开了护驾的侍监宫娥,抛开了候旨的文臣武将,他跑回后宫,匆忙挥毫,灵光突闪,昨夜短诗的末了一句终于填了上去。
洛期喝尽烈酒,然后醉倒在我的榻上,难忍泪涌。“亡国之君难扶!亡国之君难扶!”他大叫着愤然坐起,吐出一口鲜血。“有心报国,无力回天,纵一身武略,又有何用呢?匹夫之躯,怎能担起一国之危?!”
织舞对我说:“沾尘,这个王国将要灭亡,它在苟延残喘,它终将灭亡。而我,我不会为它哭泣,我不能让我的眼泪为这样的王国流尽了。”
我对夷芽说:“芽,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会再为我流泪了。”
“眼泪,对于一个男人,真的那么重要么?沾尘,不再为你流泪的人,并不代表她不再爱你。”夷芽说话时面容黯淡。她的眼泪,已经为那个古老的大荒流尽了。
我走到院里,阳光明媚,叶嫩花初。
在古井旁边,我在井水荡漾间看着自己的容貌,平庸晦涩,苍白颓废。我头也不回地对夷芽喊:“夷芽,若你双眸未瞎,在一个俊逸的兮流和一个苍白的兮沾尘之间,你会选择那个其貌不扬失魂落魄的后者吗?你会吗?”我狂乱地大笑,杂乱的发丝如我一身的忧伤绵长连续。
“兮沾尘,你为什么不早生十年———让我们能够邂逅在南唐王室的盛宴上。”织舞喃喃地说,“那么,我绝不会成为周后,而会当你兮家的周氏夫人。”
“织舞啊,织舞。”我看着自己的泪水滑过脸颊,坠到清澈的井水里。那些在我生命里闪烁而过的女子们,既然你们毫不吝惜地把你们的泪水给了那些记忆和那些记忆里的男人,那么,就让我,把我的泪水给予你们,和你们生命里的那个我。
“夷芽,你爱我吗?”
“我爱你,沾尘。我一直把你作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夷芽,你爱我甚于兮流吗?”
她站在琴边,一时语塞。“沾尘,为什么,你要这么问呢?”
我把头伸进井水里,冰寒刺透了皮肤,蓦地又仰起头来。我把长袖卷起,右臂上黑色天仙子妖冶地绽放。夷芽颓然瘫倒下去。
“沾尘,你的宿命开始。”无数的声音在天际如斯长息。
我把母亲葬在了父亲的身边。我希望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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