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第7章


“沾尘,你的宿命开始。”无数的声音在天际如斯长息。
我把母亲葬在了父亲的身边。我希望父亲能原谅我,尽管我知道他爱的并不是我的母亲,但是,在九泉之下,他也只有母亲这一个伴侣了。兮家的祖先们决不会允许在兮家的墓地里有一具妓女的尸体的。而我的母亲,除了兮弱水,她也再无所依。
在我用土埋好了棺木后,转过身,看到了我的哥哥兮南枝。他一袭白衣胜雪,手拎长箫来到我父母的坟前,下跪,磕头,站起来,离开。他紧抿双唇,始终沉默不语。
他是我的哥哥,在我出生的三年之前他来到世上。他出生时不哭不闹,和我一样睁开双眼看破万世。父亲说长安已远,故土难归。于是,给他取名南枝,以越鸟的姿态,怀悼西北名都的旧日繁华。
兮南枝生来就是为了离经叛道为了湮灭兮家仅剩不多的尊严。他不喜欢琴,他挑断了所有的琴弦,他在父亲的怒气里不能自拔地爱上了箫。他的箫名叫“玉蛮”,曾是金陵名妓陆菁菁的心爱之物。
他拜金陵乐妓谭莺莺为师学习吹箫,并且日日出入青楼。金陵城内宫卿民隶无不开始传言,兮家大公子的浪子情事、风流艳闻。
在宫内受尽羞辱的父亲满怀着怒意回到家里。兮家那些早已作古的祖先们,终于无法再忍受兮南枝的猖狂无忌,他们的魂魄不断闯入父亲的梦里,他们大喊着要把兮南枝逐出兮家,他们把所有的教条和责任套在父亲的颈上。于是父亲站在滂沱大雨里喝令家丁关闭大门,把湿淋淋的兮南枝永远阻挡在了兮家门外。
兮南枝沉默着转身离开,他落魄地穿过金陵城的每一条湿漉漉的街道,他流离失所,他无家可归。从这天开始,他天涯漂泊,孤絮无依。
在长街的尽处,站立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痴痴地望着兮南枝。
他走到她的伞下,这滚滚红、浩瀚天地,他惟一可去的,只有她的伞下。她拭去他脸上的水珠,她攥住他的手。
曼舞仙姿———戚葬蝶。她倚在兮南枝冰凉湿重的怀抱里,兮南枝臂上的黑色天仙子在这风雨中悄悄开放。
我走过祠堂时,听到里面传出低幽的哭泣声,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我推开门,一道电光在我身后的天际闪过,在摆放着一排漆黑灵位的供桌下,倒着一个红衣白发的女子。她抬头面向我,冷峻的脸庞如同万古的泉潭。
我的祖先们一起对着我大喊:“杀了她!杀了这个叫夷芽的上古女人!”
“杀了我吧。”她无力地说。
我走到她身边,在祖先们仇恨的喊声下,撩起她的白发。“夷芽,上古的女人,你的郁积愈重了。”她的身体冰冷寒意彻骨。
“你们何必要恨呢?仇恨使你们的灵魂无比可笑。”我的祖父在所有祖先的身后,谈吐平淡。
云梦大泽的雾散了,茫茫大荒,只剩下了无数片段拼接成的支离破碎的传说。夷芽说:“我早该死了,在夏启完结了大荒的时候,我就应该在沉睡中死去。”
我怀抱着夷芽,任凭先祖的魂灵们向着我咒骂和唾弃。
“沾尘,你这具叛逆的骨子,你父亲必以为你怀抱着四书五经诗书礼义,会把兮家发扬光大,一世荣华。殊不知,真正的兮家叛儿不是匍匐在陆菁菁的胴体之上的兮南枝,而是你。你用沉默打碎了兮家所有的陈条———兮、沾、尘!”李煜把醇香的美酒到进兰花丛中,他没有看过我一眼,但我一身的心跳脉搏全都在他的心上了。
“王,你我不是前世的兄弟,也必是夫妻,否则你不会不看我一眼,就能穿透我的灵魂。”我躬身在高高的王座之下,仰望着低头叹息的李煜。
他走下王座,坐到我的对面,那张在珠光宝气的烘衬下的英俊的脸,并不像民间所传言得那么淫糜骄纵。他不断地叹息,一声一声,低沉而哀长,南唐君主的脸,黯淡而苍白。
“长安已远,故土难归。沾尘,大明宫阙与天接的时代已经湮灭在乱世的噪乱里了,不管我们怎么幻想,我们都只能像我们的先祖一样,我们回不到长安,回不到长安。”他痛苦地笑着,英俊的脸变得扭曲。
我说:“王,无上的王,身为唐国君主的您,有些事情,您注定无法逃避。宗庙的香火,需要您的继承和延续。”
“宗庙……宗庙……所有的真相,所有的真相,都被宗庙的香火掩盖了,他们不让世人看到真相,他们坐在王座上挥霍天下,为一时的权野埋葬掉了所有的真相。他们用黄金和冠冕决断了世人的目光,那些来寻找真相的人,都被夺去了舌头、眼睛和双手。于是,知道真相的人都无法把真相揭穿,他们,则坐在真相之上疯狂挥霍虚度时光。他们只是从大明宫的废墟上逃出来的冤灵,根本不是没落的贵族,纵使穿上了金黄的龙袍,也遮不去他们身上所有已经糜烂的气息。”他说,“沾尘,我和他们是一样的,这些尊贵的衣衫也无法消灭我身上那些任纵的放荡和不羁。”
他高举酒壶,引颈纵饮,扔掉了酒壶然后便抢过我的琴。他倒在王座之旁,诡异地笑,继而用充满醉意的声音抚弦高唱:“悲夫悲夫,送国远去!”
我跪在殿上,看着醉态的君王亲口诅咒着自己的国家。此时的李煜,他只知道在王权的迫压下无法尽兴地挥洒满腔的诗兴,只知道对着肮脏的宫廷真相满怀厌恶。他以为诗词是仙是佛法是神灵,可以带他超脱。他不要听什么“天下苍生”、不要听什么“江山社稷”,他每日沉迷于他的诗词里,他要像司辰说得那样,褪去俗身,皈依诗灵。
司辰说:“王,你前世本为我佛座前莲灯,因谪仙人一句‘后生小子是如来’,惊动了你的诗心,遂幻化人形投降凡尘。故你生就无九五之气,而只有一身佛骨,一颗诗心。”
“李煜,你万料不到,你与司辰的相遇,是我一手策划的。”身穿重铠的曹彬坐在他的大帐里,一手拿着战刀,一手接过了李煜的降书。
“王,我与你的相遇,在命运之中,在计算之外。”司辰他如同往常一样,双手合十,眼睛微合。
李煜说他在梦里到了一条奇怪的江水畔,江水翻涌奔腾蜿蜒不绝。江心里浮起一个湿淋淋的男子,他一袭白衣,面目模糊。他告诉李煜出金陵城北上三十里的长亭下,那个背着斗笠的男子,可以决定唐国的命运。
金陵城北三十里。李煜从梦中惊醒,这句话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翌日早朝,他对洛期说:“立即出城,去城北三十里的长亭下,找一个背着斗笠的男子,那是可以拯救李唐国运的人。”
洛期得令,带兵出城。他跨着战马,握缰出宫,心上蓦然升起一阵寒意。所有的等待、命运、坚持、责任和遥远理想都含混不清了。危机四伏的恐怖气势压迫下来,灾难的味道愈加剧烈。他在马上一瞬间犹豫不决。
“洛期,你在犹豫什么?!你难道要疑虑王的命令么!”站在马前的三朝老臣秦辅国大声叱问他的儿子。
北方的烟尘已经渐渐遮住了金陵的太阳。洛期长叹了口气,也只能催动战马率众前行。他从来不相信神巫,所以,即便他心怀忐忑,但也绝不会相信,金陵城北上三十里偏有凉亭一座,凉亭下偏有一个人被他碰到,碰到的人偏背着斗笠,背斗笠的人偏又可以决定唐国的运数。
前哨的探马回报:前方确有一座凉亭。
洛期勒住战马。北方大地上风声如虎。在长亭下,流浪的少年僧人斜坐在满是残叶的长街上,半合双目。他捧着袈裟,背着斗笠,忧郁的目光凝定静滞。
是他吗?这个身体单薄的游僧,他是决定唐国命脉的人么?洛期盯着这个和尚手上的袈裟,满心的重重疑虑。
当梦被现实的尘埃解剖开,裸露出它诡异的色彩,凡人目光所及的地方,便满是雾烟样的生灵和静物。我不知道,那一刻洛期的心头到底浮起过怎样的悸动。他跳下战马,走到陌生的僧人面前,说明他的来意。僧人笃定平静,淡淡笑着站起来,仿佛真的是天命使然,一切在冥冥中得到了神的暗示。
“我法号司辰,来自燃起战火的北方。我不知我为何来,我只知道佛指引我向南方走,我便向南走,佛让我停下,我便停下。心即我佛,我佛即心。”
就这样洛期带着神秘的僧人司辰回到金陵。司辰坐在骏马上,依旧捧着袈裟背着斗笠,在金陵百姓的惊异的目光里神情平静地穿过冗长的街道,直达王宫之前。
唐王李煜亲自出宫迎接司辰,恐怕连他也不敢相信眼前这真实的“梦”。
司辰跪拜在李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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