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第8章


唐王李煜亲自出宫迎接司辰,恐怕连他也不敢相信眼前这真实的“梦”。
司辰跪拜在李煜面前,将手中的袈裟高高捧举。他抬起头来,对李煜说:“王虽无上,但仍要立地为尊。佛,则不沾尘埃不堕轮回。”
李煜接过司辰手上的袈裟,亦高高举起。
李煜问司辰:“君有多大?”
司辰说:“王,君有一舟之大。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故君王纵能统九州诸侯辟万里之野怀拥天下,也不过是一只舟般大小。”
李煜又问司辰:“那佛有多大呢?”
司辰坐到地上,默念佛经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王,佛法无边。”
于是我再度想起李煜高举起袈裟的一刻,那一刻王权天下都被他遗弃脚下,他目光神意所在,只有梦里走出来的“佛”。他忽然发现世界在他的诗里融化匀拌,一声高洪佛号,天下的戾气就将被他浓稠的诗气消灭湮没。
我走下通殿长阶,看见一身重铠的洛期手握佩剑,伫立在王宫之前若有所思。司辰来了,梦成了现实,金陵城蓦然变得离奇的平静,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了,但是寒意却越来越重,像塞北的隆冬一样。
洛期的眉间多了一抹隐隐的忧愁,那不是该属于一员乱世猛将的忧愁。亡国的危机感在他心里愈加剧烈了。
皇甫沁幽幽地对我说:“沾尘,其实从那一刻起,秦洛期就已经抱定了殉国的决心。因为他已经明白,这个王国的无药可救。外表看来凶悍威武的洛期,他的心里同样有敏感而直觉的一面。”
我拍着洛期的肩,我说:“朋友,这王国的命运本来就不在你我的手里。”
这一夜我们两个人又醉倒在了金陵城的酒肆里,他怀抱酒坛,面对我怆然而歌:“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我举着斟满美酒的杯盏,连叫着“将进酒,杯莫停”,把每一杯酒都一饮而尽。
“洛期,我知道你爱着皇甫沁,你爱她,一如她爱你。但是,你总是压抑自己的情感。”
“因为我是武将。沾尘,我的父亲从小就告诉我,武将必须坚守他的责任和使命,必须压抑他的七情六欲。”
我看着洛期那张痛苦无奈的脸神智渐渐模糊。我合上眼睛,胸口澎湃的酒气似是在备燃一篝旺焰。
胸前漫溢的热气翻滚流淌,像什么东西抵在那里。我睁开眼,看见赤裸的织舞在我的身体上,她丰满的乳房正抵着我的前胸。她叠声地呢喃呻吟,身体蛇般扭动摇摆。我抱着她,看到她身后真实的世界土崩瓦解。
我对她说:“织舞,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不,沾尘。除了这里,我们哪儿都去不了。”她微笑着说,“我们无处可逃。”
第二章 临风少年行
梁开平元年的长安,盛极一时的李唐帝国土崩瓦解,朱全忠带着他所有的野心焦急地坐上了金辉夺目的王座。苏醒后的夷芽遇到了那个站在宫墙之下的少年。她走过去,抚摸着他臂上天仙子的印记。“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兮重诺。我是兮家的后人,我的祖父说,我们来自一片被遗忘的世界。”
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沾尘,你要对得起你的祖先们,你要把兮家发扬光大。切记!你万不可学你的祖父兮重诺,是他毁了长安兮氏,他罪责难脱。”
那时的我懵懂未开,对于父亲的话一知半解。谈及家族荣誉我根本无法感知他们的沉重和艰辛。只有“兮重诺”这个名字令我印象深刻,不知为什么,我出奇地喜欢这个名字,它在我的耳道里舒缓流过,发出比琴乐更动听的回响。在放满祖先灵牌的供桌上,我一眼就能看见祖父的灵牌,兮重诺三个字赫然在目。
但当我翻开厚厚的族谱时,却没有找到兮重诺的名字。
兮豫生两子,长子重孝,次子的名字被一个破洞替代了。长子兮重孝是兮豫和妻李氏所生,娶陈氏女为妻,生有两男一女。结果两个儿子都身死人手,女儿得重病在十四岁便早早去世。兮重孝一支与我父亲兮弱水中间的一页已被人撕去。
我捧着残缺的族谱,想起那个在唐宫火焰里的男人,兮重诺,他对着我,脸孔狰狞,高声喊叫。
许多故事,如水流往退。夷芽叹了口气,虽然形影杳茫,但音容宛在。
兮重诺是夷芽离开大荒后在这世上遇到过的第一个人。
他是兮豫与女响马洛月华于梁开平元年所生。
唐同光七年,兮重诺离开长安,只身南下,自此被逐出兮家。
晋天福三年,兮重诺死于金陵。
他出生下来就被世人否定,直到死。父亲任凭着族谱残缺,却不能不把兮重诺的灵牌放到供桌之上。正是兮重诺的绝世琴艺将金陵兮家一力托起,老态龙钟的兮重孝纵使对他的弟弟心怀怨恨,也只能亲自来到金陵,肯定金陵兮家和琴师兮重诺,并且俯下长安兮氏尊贵的身体。
“我不能不把他的灵牌放上供桌,”父亲说,“还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梁开平元年秋,兮豫次子重诺娶尤氏女为妻,生子弱水。夷芽给我看那些先祖撕下的残页。她说,她一直珍存着这页纸,像护佑着她的孩子。
“沾尘,你的曾祖父兮豫是兮家男人中的另类,他是兮家男人中惟一不通音律的人。他喜欢剑器,从小怀剑走江湖,漂泊流浪,可谓是书剑一生。
唐天佑二年春,他受泰安傅三哥之邀,去游东岳。
那时他的父亲兮添已经年近六旬,根本管不住这浪子的心性。
他身背长剑,骑着骏马东去,少年轻狂,以为天下之大,一个‘勇’字便可一世横行。哪知道寄宿野店时遭遇响马,他独战群寇,终寡不敌众身陷人手。山东响马洛天狼以一条银枪威慑江湖,其妹洛月华人送绰号‘幽罗鬼猫’,轻功暗器功夫名动一方。她看到兮豫一表人才少年侠义,不禁暗动芳心,遂夜入囚室,私放兮豫。
洛月华虽是女流,但生于江湖,豪爽磊落堪比男儿。她的磊落洒脱同时也让兮豫心动。两人遂在荒山野外指天为媒私定终身。
后来兮豫回归长安,不料父亲去世,一家重担都放到他的肩上。半年之后,兮豫娶名门闺秀方氏女为妻,收敛心性,正式成为兮家之主。不料此时,洛天狼被属下出卖,一伙被官府剿灭,洛月华拼尽全力杀出重围,来到长安,将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送到了兮豫的手上。
当初兮豫返回长安时,曾对天发誓此生只娶洛月华一人,否则五雷轰顶。而今洛月华跨进兮府,发现苦苦守候的兮郎人面依旧,却非故时。
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把婴儿交给兮豫后,竟举剑刎颈于院中。”
夷芽讲到这里时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我恍然看到了洛月华心碎地拔剑自刎,不禁慨叹:“好一个烈性的女子!”
“那个被洛月华从血泊里救出的婴儿,便是兮豫与洛月华的孩子———你的祖父———兮重诺。
后来,在你祖父兮重诺离开长安的那天,忽降大雨,兮豫在雨中舞剑时被一道电光劈死。”夷芽无奈地说,“所有的誓言,在冥冥中全部应验了。”
兮重孝写了一封信,找人送到金陵,交到兮重诺的手上,希望他能回家吊唁父亲。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兮重诺在回信中写道:那是男人兮豫必须承担的,为他的誓言付出的代价,他本就无法逃离。
他终于没有再回过长安。
风雨肆虐的天气,我在李煜的宫闱里长弹殇曲。外面风雨交加,摇撼着南国的宫城和天地,我坐在所有的动荡不安里抚着孤凉的琴弦,沉浸在自己忧郁的弦律里,我浑然忘了身在何时,身在何地,身是何身。天地日月、星云山河、土木君王、家国天下,无尽的快乐忧愁惶惑不安,都任由我的指尖,超度而至彼岸。
“兮家琴艺,不愧是可惊艳乱世的绝艺。”李煜一杯酒在唇间,在音乐里竟痴住了。“沾尘,我若有如你一般的琴艺,便一定会像谢灵运那样以一人之才蔑视天下。”
诗人毕竟是诗人。我无力地哭笑,我说:“王,真正堪称胸怀绝艺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以一曲哀愁名满金陵的兮家逆子———兮重诺。”
李煜惊怔片刻,便仰头将满杯美酒一口饮尽。
兮重诺,凭一把古琴一袭白衣将金陵所有琴师都羞于弦下的男人。李煜记起,他的父亲李王景曾经无数次对他提及:“兮重诺弹琴时,连花瓣和树叶都甘心坠下飞荡,和着他的音律为他伴舞。以生命最后一刹那的绝世芳华,来衬托那哀婉的韵律。”
“那该是怎样惊世骇俗的音律啊!”李煜抬头仰望大殿上的画图梁彩,发出无比遗憾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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