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第10章


“那个女人大你二十岁,你整日与她来往,难道不怕丢我兮家的脸吗?”兮豫愤怒地咆哮,长剑从他手中飞出,直插进远处的墙里,深及剑柄。
“我心自明便可以了,何必在乎世人的语言?”兮重诺头也不回地说。
“兮———重———诺!站住!”兮豫大手一挥,站在门前的家丁见到主人已怒不可遏大发雷霆,慌忙关闭大门把少主人拦住。“从今天开始,你留在院里,不得踏出兮家大门一步,否则,你就不要再回来!”
兮重诺回过身来,他的唇角痛苦地抽搐着。
从那天开始,重诺被关闭在兮家大宅里,再没有去过“仙居客栈”。夷芽说,“但是他的心开始像白云一样变得轻扬和放纵了,沉闷的兮家大宅已经不能锁住他了。”
我走出帝王的宫殿,转过长廊时,正撞上了织舞的侍婢宓儿,她说:“我在这里已经等您一个时辰了。沾尘琴师,娘娘要见你。”
从开宝七年秋到开宝八年春的八个月里,我都没有再去见过织舞,当我在宓儿的引领下在珠帘后见到久违的织舞时,她明显地愈加憔悴和伤感了。当宫闺里空荡得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后,她盯着我依旧一言不发。
鸣叫着的飞鸟又一次划过外面天空的边垠。我跪在地上,用脑门抵着冰凉的大地。
“怎么了?沾尘,雕梁画栋依旧,人面容颜未改,为什么我们就这么陌生了?莫非真的是冬去春来,万事万物都要重新开始了么?”她终于先开了口。
我听到我的呼吸滞重,清晰逼近。宫闺里所有的暖炉都熄着,一浪一浪的寒气冲扑向我的单薄身体。“臣沾尘叩见娘娘!”我几乎是竭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这句话喊了出来。
她走下来,一步一步轻踏的气息真真切切打击着我的听觉神经。熟悉的香气飘了过来,让人心驰神醉,她的手指触及我的身体,无数个销魂的场景剑光般刺穿我的脑海,这宽大屋宇间回荡过的亲昵呢喃蓦然回转,我的心跳瞬间加快。
我慌乱地退后,我的额上沁出了汗水。我卑怯地喊道:“娘娘……!”但无法缓解疾趋的心跳。
“呵呵,一出阳关三千里,从此萧郎是路人。难道你要做萧郎,与我订路人之约么?”织舞苦笑着说,“可惜,我不是艺妓,没有那么宽敞的胸怀去包容生命中的每一个男人。”
“娘娘是万金之体……”
“放屁!”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截断了我的话,她扑上来把我推倒在地上,哀伤的眼眸匕首一样抵住我的脸颊。“我不是那么贱的女人———贱到可以随意把爱施舍出去。兮沾尘,我若不爱你,便不会把身体给你。”
“我知道,我错了,为君当尽忠,为友当尽义,我把忠义都丢了。我污秽肮脏,愧为世人。”我避开了她的锋利目光。
“忠义么?忠……义……”她挣扎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退回到榻上。“沾尘你又长大了,你真的长大了,知道忠义了。还是男人好啊!责任和诺言都这么简单就可以推卸,理由总是这么充分和崇高,选择等待还是放弃,总是信手拈来唾手可得轻而易举。沾尘,你去勇敢地逃避吧!让历史和传奇都忘记你,让金陵城为你赞叹,为我羞耻。”
我在后宫的水池旁遇到了司辰。
他正在和一条死去的金鱼说话。
“你来世不要做人啊!人太惨了,还不如金鱼呢,乱世的人,命像草芥一样。”司辰的语气非常温和,好像在教育自己的孩子。“你若要做鱼呢,也万不可生在这潭水里,这里的鱼纵是活着也如死了;也万不可生在小溪里,那里的渔夫都没有食物,你们是再好不过的美味;还是生在遥远的大海中吧!‘天空任鸟飞,海阔任鱼游’啊!”
我走过去。“司辰,你不如干脆叫它来世做和尚呢!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司辰回过头看着我。“和尚也是人,是人,就难以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乱世中的和尚尤是如此。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那是多么遥远难寻的境界。也许,只有佛,才可以领悟和拥有。”
一个修行的人,尚且有种种心锁不能尽解,况乎世人?想到这里,我转身走回织舞的宫闺,里面仍然寒冷空荡。
她躺在榻上,恨恨地看着我。
我用火器点燃了所有的暖炉,我抱起她,感到她的身体渐渐温暖。她用手臂圈着我,世俗孔孟、礼仪春秋以及忠义我都不想再多管。
府中的大周后娥皇撩开帐帷,看到李煜正拉着妹妹的手,也只有无奈地叹息。除了用沉默来发泄一下对君王的不满,亦别无他法。王命难违,千古如是。周娥皇在对妹妹的愧疚和对李煜的失望里郁郁而终。
我抱着织舞,一任周娥皇的叹息在历史的隧道里游弋。伦常是非我都管不了太多了,我只想沉湎于她的如酒香氲,换就那一醉解千愁。
狭窄的宅院天空终于禁锢不住兮重诺的心了,他在许多的夜里辗转反侧郁愤难眠,他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祁紫霓的笑靥容颜。他怅然抚琴,弦应声断开。夷芽抚着他苍白的脸颊,眸里无限悯惜。
“重诺,你心里在想着一个人,一个可以令你弦断的人。”夷芽说,“你爱上她了,你心里的那个女人。”
兮重诺愣住了。“夷芽,兮家的子孙可以看穿万世可为什么却总看不透自己呢?难道天地虽宽却没有一颗心沉重坚实么?”
在那个晚暮未明的清早,他终于无法再忍受这拘束和思念的煎熬,由后院的桃树攀上了墙头。他蹲在墙上,从深沉无尽的暮霭里依稀看到了远处的“仙居客栈”。
“重诺,你在做什么?”
他回过头,看到一片火光映亮了兮家大宅的天空,他的父亲兮豫手握佩剑,站在火光的前面高声地喝问。
火光印在父亲的脸上,明暗飘摇。兮重诺看着这个满脸愠怒的中年男人,不知为何蓦然想起母亲横剑刎颈时的那一抹赤灼血光。年少的放荡,年少的不羁,所有的年少错误换来的只是母亲的满眼疼痛一声长叹和香消玉殒。他看着那映天火光,像充满血气的寒芒,他说:“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湮没了人性温情的地方。”
“离开?!你生来姓兮,生是兮家的骨血,死为兮家的魂魅,你离开了这里,天下之大,你亦无所容身。”兮豫冷冷地说,“兮重诺,你若跃出了这堵高墙,你便是丧家之犬无根之絮。”
兮重诺发出一阵长长的冷笑,蓦地指向了夜空中那院落的深处。“当我母亲抽剑断命于你面前的时候,我兮重诺就已经是丧家之犬无根之絮了。你把你所有的责任都甩给了母亲手里的那三尺剑锋,你根本不配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侠义不羁浪子兮豫早已在长安兮氏的赫赫盛名下不堪重负,气绝身亡。”
兮夫人拉着幼小的兮重孝站在人群中,她麻木冷淡面无表情。
东方云层深处的那抹鱼肚白慢慢显露出来,兮重诺看着高墙外的灰涩街道,一跃而下。
父亲兮豫愤怒的吼叫和兮家的一世繁华都被他尽抛身后。
他来到“仙居客栈”,却得知祁夫人早已回返金陵。物是人非,他站在她住过的客房里,发现她任何痕迹都不曾留下。店小二对兮重诺说:“祁夫人走时特意让小的转告公子,今生缘分早注定,公子莫强求,若真有心,来世当与公子再约长安。”
今生尚不可知,何况是求来世呢?兮重诺一袭白衣独自踏上了去往金陵的路。
是夜长安黑云压城,雷电交加,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兮豫在电光下应验了他的誓言。
长安兮家再难延续了!兮媚对兮重孝说,“天资所限,重孝,你的勤学苦练确实可以助你成为一流琴师,但永远不会超过重诺。”
因为,天下琴师的风流都被金陵兮重诺占尽了。
“父亲说过,祖父他生来就体弱多病,要一路从长安到金陵,他必然会经历很多的苦难吧?”我问夷芽。
“是啊!他从长安到金陵确实经历了很多磨难,到了金陵,却得知祁紫霓刚巧南下云贵。他在陌生的金陵举目无亲,几乎绝望。”夷芽幽幽地连叹数声,“但他毕竟是兮重诺,多病却技艺无双轻狂无忌的兮重诺。他散尽身上余下的金银,在金陵城四处张贴公告,要以一己之力约战金陵所有琴师。于是,所有人都骂他疯了,疯到无可救药。其实他已无路可退了,这是他最后的方法,一场惨烈的赌博。”
十六天后金陵城里有名的“兰袖乐坊”。金陵琴师聚集一堂。
潮水般的人群涌了过来,惟独不见兮重诺出现。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午时将过,前堂里的一个年轻伙计高喊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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