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第11章


潮水般的人群涌了过来,惟独不见兮重诺出现。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午时将过,前堂里的一个年轻伙计高喊一声“到了”,才见瘦弱的兮重诺穿过门口围观的人群从外面姗姗走进来。他也不和所有的人打招呼,径直走到正中的古琴前缓缓坐下。
他的眼皮始终耷拉着,仿佛大厅里什么也没有,众多的琴师都升华成了空气。他轻轻拨了几下弦,喃喃自语道:“好琴。”
在场的金陵琴师们顿时嘈乱起来。
一名年长的琴师率先发难,他指着兮重诺恼怒地叱道:“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真不知天高地厚,你有什么本事胆敢口出狂言,竟要与我金陵乐众一较技艺!”
众多琴师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声讨兮重诺,愠怒的声音越来越猛烈,潮水一样扑向了孱弱的兮重诺。他依旧头也不抬,独面古琴。蓦地一片浩荡的乐曲响起,孤傲的琴师们一起弹起了豪情澎湃的琴曲,欲彻底扑灭兮重诺的嚣张气焰。
浩瀚的乐曲如列阵的弩手将箭羽齐射而出,逼向兮重诺的弦上十指。登时周围的看客们都屏住了呼吸,恃才放旷的兮重诺仿佛在这一刻已完全没有了还手之力。
兮重诺长提了一口气。
在如刀丛剑林呼啸涌聚的乐曲下他面色不改。
他缓缓抚琴,幽婉的音乐从指间缓流出来,从澎湃的音乐下渗透而上,在一片刀光剑影间漫溢开。那一瞬间祁紫霓潇逸的姿态和她颈底的香氲都浮上他的心头。他醉在自己的弦上,幻游他处,而身边的万事万物则都烟消云散。
不知不觉,兮重诺多愁的乐曲像旋涡一样,把那些尖厉的声律全卷了进去。佳人一笑,千军解甲。抚着琴的白衣少年终于惊觉那夜月下与伊人的深情拥抱,已在无言中把他们的今生串联在了一起。
风尘仆仆的祁紫霓从遥远的地方赶回金陵,她钻过人群正看到醉于曲中的兮重诺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那是她听过无数遍的乐曲,她知道他的心,通过哀愁的乐曲她看到了一个痴怜的兮重诺。
所有的愠怒戾气、澎湃激愤都被兮重诺的一曲哀愁融解了。所有的人都钉在原地,他们的音乐都碎在了兮重诺的音乐里,他们的心血脉灵随着他的弦而悸动。
万籁俱寂,惟有兮重诺的乐曲在天地之间盘旋环转。
“重诺。”祁紫霓的嘴唇不断嗫嚅,泪水夺眶而出,她终于耐不住喊出了他的名字。这一声呼唤立时冲破了所有的哀与愁、疼与痛。
兮重诺在这一声呼唤里蓦地睁开双眼。
乐曲戛然而止。
“紫……紫霓!?”看清楚眼前的人儿,一股血气从身体里冲上来,兮重诺眼前一阵眩晕,面前的琴上已溅起了一片血红。
“重诺!”祁紫霓连忙跑了过去,搂住兮重诺已气力不支的身体。她抱着他,看到他挂着一丝嫣红的唇角隐现着幸福的笑容。
他艰难地抬起手臂,抚摸她的脸颊。“紫霓,你终于回……回来了。”
“你要以一人之力较技金陵所有琴师,此事天下传扬江湖哗然,得知此事我怎能不回来呢?”她的话语里满是怜惜,肝肠寸断,“重诺呵,你这是何苦?”
“紫霓,我,无法回归也无所承担了,除了来到金陵,找到那个真正的自己,我别无选择。”他在她怀里气若游丝,“我不在乎世人是否把我看成是孤傲狂放到轻鄙天下,因为我现在什么也不再拥有了,荣辱羞耻,功名身价都不再能束缚我。我是个一贫如洗的无赖。”
祁紫霓搀扶着虚弱的兮重诺从鸦雀无声的天地里慢慢走出去。四周的人们犹自破碎在兮重诺鬼斧神工的琴曲里,目瞪口呆,神飞云外。
他躺在祁府后院祁紫霓的闺房里,感到生命在疾趋的喘吁里逐渐恢复平缓。“那些弦像有着勾魂夺魄的魔力一样,我每抚一曲,都要倾尽全力付诸灵魂,而每次一曲终了,我都要经历一场浴血重生般的痛苦涅。”
“我心如琴,我命如弦。”他微笑,“所以,我注定命薄心坚。”
祁紫霓看着兮重诺的脸色苍白,单薄如纸,但他微笑依旧,把所有的艰难困苦都摈弃了。那夜下的少年白衣胜月寒,飘逸一笑令天下失色。他乖乖喝尽她煮好的汤药,尽管苦涩的味道在蹂躏着他的味觉器官,但他依然面对她微笑。
他的生命可能如迎风微火似的脆弱,但他的心是永难泯灭的。祁紫霓转身走出房间,她知道他是在以生命和心魂来抚奏他的乐曲。
“紫霓……”他蓦地叫住她,“你……喜欢我么?”
是夜名列“金陵四大琴师”之首的庄溪在自己的书房里自断古琴,吐血而终。他的儿子庄静园在父亲的书桌上发现了父亲的绝笔———天人兮重诺。自此日起七年间,金陵城内的琴师都不再敢轻易动弦,而来往于金陵城内只为聆听兮重诺一曲哀愁的名流雅士达官显贵则络绎不绝。
金陵城里所有的乐师在听闻我是兮家的传人时,都向我致以最崇敬的礼仪。这是兮重诺不曾完结的传奇。
苍老的乐师对我谈起当时的情景———那一瞬间他的乐曲如幽澜泉涧,看似狭窄浅显,但却广袤无垠,将所有的怒气都包容化解如百川入海。人们听到的不仅是琴曲,还有他的心跳。他心里的只言片语,让人刻骨铭心。
“他是以他生命的万劫不复来换取他琴艺的惊世骇俗。琴和自己,他早已分不清了。”夷芽说。
“紫霓……”他蓦地叫住她,“你……喜欢我么?”
她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走了出去。他独自在屋子里等待啊等待,她还是没有给他答案。
我不禁亦为我的祖父叹息,这一场相隔了二十年的爱情,对于他,对于祁夫人,要承载下来,需要的都不只是勇气。
这时,我记起了兮重诺生命中的另一个女子———尤忘年。梁开平元年秋,兮豫长子兮重诺生于长安,娶尤氏女为妻,生子弱水。这个被兮家承认,写进了族谱的女子,最后却没有得到兮重诺的爱和承认。她生长在繁华的庭院里,却过着比烟花还寂寞的生活。
被兮家的长辈视为“野种”的兮重诺自小就身体单薄体弱多病,一位当地的名医在见过兮重诺后,甚至向兮豫断言:“这个孩子将活不过二十岁。”
于是,还在襁褓中的兮重诺与七岁的尤忘年定下婚约。天真无邪的尤忘年就此被拴到了兮家的高墙下,作为兮家的童养媳,把自己的纯真童年交付给了那个懵懂无知的小丈夫。一年一年,消耗掉了所有的青春年华。
终于熬过了十五年,浅谙人世的尤忘年在那个仲夏的凉夜,含着羞引着兮重诺宽衣解带,完成了他们成为夫妻的最后一道程序。在温暖芳香的罗帐里,她尽其所能地给予他快乐和温馨,要拴住他的心,她拼命地发狂地祈祷。
但是,上苍还是否定了她的命运。
在程老爷子的寿宴上,兮重诺绝世一曲技扬名天下,不久便频繁往来于“仙居客站”。空闺冷榻,尤忘年一生的漫长等待无声无息地降临。
兮重诺攀上了兮家的高墙,她的哭喊呼唤无力而且空洞。命运,已经把她遗忘了。
然后呢,然后。尤忘年的故事不再有什么波澜动荡高潮低谷了,她的生活成了一潭死水,风雨吹打,亦波澜不惊。
她开始等待,从失望又失望再失望到完全绝望。 [霸气 书库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兮重诺的名字从遥远的金陵呼啸而起,不久便四海飞声如日中天。在世人的赞叹兮家人的诅咒里她从失望走向绝望。在绝望中她怀上了他的骨肉,十月怀胎后一朝分娩,这个男婴成为她生命中他留给她的惟一信物。
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给她的儿子取名“弱水”。
在日渐没落的长安兮家大院里,她扯开嗓子叫:“兮弱水!兮弱水!”清脆的回应从门院深处传过来,像风铃一样的声音。
晋天福三年,兮重诺死于金陵。第二年,尤忘年病逝于长安。兮弱水无法把尤忘年的尸骨带到金陵与兮重诺合葬,只能把她孤零零地留在长安的黄土之下。
她百年孤独,死后只余下一座孤坟。尤忘年,她被所有的人遗忘了,她被所有的人抛弃了。只有古板的兮家族谱的一片残页上还有着她的一段简短记忆。
在金陵城外漫草连天的旷野上,兮重诺用油脂和柴草围住祁紫霓的身体,然后手持火把看着她在熊熊赤焰里销化成灰。
他对兮弱水说:“弱水,我要和她在一起,永生永世,不离不弃。”说罢他就扔掉火把走了进去,走进了火焰里,站在祁紫霓的身边。
“夷芽,大荒不在了。因为那些真正快意的英雄都已经死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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