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第12章


“夷芽,大荒不在了。因为那些真正快意的英雄都已经死去。”他大声说着奇怪的话语,说给夷芽听的话语。夷芽坐在闵园偏僻阴冷的荒阁里,但他知道,他所说的每句话,她都能真切地听到。
“父亲你彻彻底底地叛离了兮家,一去不返。”兮弱水跪在了地上,面朝青天。
“喂,沾尘。”坐在对面的洛期打断了我的思绪,“沾尘,你相信么?这个世界从前真的有一片大荒存在过。”
“我相信。我相信有过那么一片天地。盘古用一柄巨斧开创了它,女娲和伏羲将它完善,然后轩辕和神农带着神的授意降临,蚩尤、应龙、刑天、共工、相繇用各自的传奇将它推向巅峰,推向了传说的极至。当云梦泽的大雾散尽,相繇倒在了禹的脚下,洪水散尽,九州分定。大荒远去了,消失在遥远的传说里,为那些逝去的传奇陪葬。”
洛期痛快地饮了一口酒。“如果,能生长在那片充满传奇的大陆上,的确是一件无比快意的事情。共工,能与这样的人物在云雾之端放手一战,夫复何求!”
我突然想笑,放声豪迈地大笑。这一刻洛期怀抱美酒,在月下遥望远方的双眼里豪情万丈。他忽然发出一声如龙吟般的长啸,跃出窗外,扔掉怀中的酒坛,在月下借着夜风舞动双拳,虎虎劲风划破寂静天穹。
“枪扫南国,剑镇金陵。”我朗声说道,旋即去旁边拿起洛期的长枪,给他扔了过去。
洛期握枪在手,无可匹敌的战气从周身迸发而出。夜下灿烂夺目的枪花卷起,顿时尘土飞扬,星月在眼中凌乱。我端着酒杯,看着洛期的枪在风尘里如游龙惊凤盘旋翱翔,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夜鸟被战气惊起,拍打着翅膀在月光下惶恐地飞动。凄怆的鸣叫绵长不绝。草叶和纷絮在月下散乱地飞扬。
四周的人都停下手中的事务,全神贯注地看着洛期的枪舞。不时有人鼓掌叫好,赞叹不已。南国第一名将的武功风范淋漓尽显,在场的人无不倾倒。
“人生在世,区区几朝几暮,轰轰烈烈,纵然一死,又有何求!”他电光般凝神回转,用尽一身之力将长枪掷出。“沾尘,看好这一招———霸王进酒!”
我只听得在这豪迈雄浑的话音里一声兽的怒吼爆发出来,像狮子一样咆哮深林而声达巨野,万灵退怯的吼叫,震慑心魄。长枪挟着这声怒吼穿透了夜空月光、古树老藤和酒店的墙壁,直插进酒店旁的一块巨石里。
在座的宾客,酒店的掌柜跑堂,门口的路人,空中的飞鸟,以及微醉的我,无不被这一枪所震撼。
生在孱弱颓危小国的秦洛期,他理当为自己不能生在英雄纵横的时代而遗憾。我想,若那天手握巨野之嚎站在云梦泽里面对相繇的,不是夷芽,而是洛期,那么云梦泽里定会诞生一段新的传奇。惊天动地,流传不息。
我发疯的母亲说:“大荒归去,大荒归去。”
于是,历史也只能感叹可惜呀可惜呀。
“离开的,都不能再回来。”夷芽说,“所以,只能回顾缅怀,疼痛感慨,不能幻想不能奢望。
唐清泰二年,金陵大旱。
饿殍遍野,尸叠如山。祁紫霓和金陵的许多商号一起施济,但依旧难以救赎饥荒的百姓。上奏给唐王请求开国库之粮救济万民的折子,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转眼秋过冬至,天气日渐转冷,死在长街旷野上的百姓愈见增加。
秦淮河上的灯红酒绿似也失了从前的色彩。琴弦冰冷寒彻,兮重诺一年间没有抚过琴了。
皇家内侍在一个吹着北风的午后来到祁家的大宅,他对兮重诺宣读圣旨,说唐王要兮重诺入宫,为王族演奏天下独一的乐曲。
兮重诺抱着琴跟随内侍进入皇宫。
他跪在殿中央,看着香炉里缭绕升起的香气,不动琴弦。
“重诺琴师,你为什么不演奏呢?”李王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沉声回道。
“因为弦太冷了。”他淡淡地说,“天下寒甚,故弦生冷,冷弦不能与我心通,纵使抚弹,也奏不出惊绝天下的声乐。”
“那么,怎样才能让你的弦温暖起来呢?”李王景面有愠色。
兮重诺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跪下,向殿上的唐王连连磕头。“王,只要你让天下温暖了,重诺的弦也自然会温暖了。
“温暖天下?”李王景笑着说,“兮重诺,你难道连孤王也敢戏耍?”
“不,王。”兮重诺抬起头,磕破的脑门上的血液顺着鼻梁流了下来。“只要您发放官粮让百姓可以继续生存,那么,天下就会温暖了。民为国之根本,没有了民众,国家就没有了根基,天下怎能敢不冷呢?王。”
李王景蓦地站起。“兮重诺,你不过是一个琴师,也想干涉朝政么?”
“重诺不敢。但是,王,民生是关乎国家兴亡的大事,怎么能以区区‘朝政’两个字来概论呢?救民于水火,亦是在救您自己的国家啊!王,家国天下!家国天下!”
“好吧!兮重诺,传闻你的琴技曾让金陵众生动容。”李王景缓缓坐回龙椅。“兮重诺,孤今日不要你能够让金陵动容,让天下动容,只要你弹一曲,能让孤动容。孤就开国库之粮救济众生。”
兮重诺深吸了一口气,坐到琴前。“既然如此,王,请侧耳倾听,重诺竭心一曲。”
在金陵王殿的午后,至今无人再能详叙兮重诺弹奏的这一曲哀愁了。当时陪在李王景身边的盈妃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只能用“音绝天籁”来评价,她说她用上了惊天动地惊世骇俗也会觉得这些词单薄和无力。在场的所有侍卫婢女太监乐师都泪如雨下,龙椅上的李王景心神恍惚,亦是热泪难抑。
“是真正的天籁,人间的绝响!”李王景无数次沉浸在回忆里,那真的是独一无二,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音律。没有语言来修饰,只有无尽的赞叹。
据说宫柱上雕镂的蟠龙也流出了眼泪。
据说天上的流云也停滞住了,只为倾听这绵长优美的琴曲。
据说李王景此后听任何乐师演奏任何乐曲都觉得索然无味。
据说名乐师宁月妩听完此曲回家后,就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据说兮重诺曲终之时,琴弦齐声崩裂,他吐血难止。
据说此后再未有人见过兮重诺抚琴。
所有留下的故事,都被“据说”覆盖着,蒙着淡淡的雾纱,清摇飘逸,模棱两可。当显德三年盈妃死于一场后宫的悲剧后,听过天籁一曲的人就都离开了人世。而后兮重诺的那一曲越传越神,荒诞离谱到兮重诺弹完此曲后便仙飞天外身化太虚。这一曲弹尽了五代奏尽了乱世,我无从去寻觅当年这一首曲子的丝毫痕迹,只能从这些断断续续的传说里去拼凑一些残页。
但在“据说”的后面,并不是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史官李俊业在撰写史书时竭力去寻找词句来描述这一曲天籁,绞尽脑汁到词绝句穷吐血而亡。
名乐师宁月妩对她的丈夫说:“怎么办?我爱上了那个名叫兮重诺的少年。”
李王景开仓放发官粮,百姓得到了足以维持生活的粮食。
成千上万的百姓跪倒在王宫的墙外,齐声高喊“万岁”。各地谢恩的奏折雪片一样飞到李王景的案几上。
“重诺,这次你以一曲天籁救得天下苍生,可谓功高济世,你可要什么赏赐?”李王景问。
“苍生之福即吾王之福,吾王之福即微民之福。重诺不求赏赐。”
“君无戏言,令行禁止,更不可轻率。孤一言既出,便无偏废之理。功名利禄,金钱美姬,凡在孤权力之内,你予取予求。”
“王,重诺真的别无所求。”
“兮重诺,孤再说一遍———君无戏言。”
兮重诺长跪在地,深吸了一口气:“王,重诺真的别无所求,若王真要问重诺要什么赏赐,重诺只求王为微民赐婚。”
“赐婚?!好,凡我唐国内的女子,不论名门淑媛,还是小家碧玉,你但说无妨。”
“重诺愿与祁紫霓夫人共结百年之好。”坚定宏亮的声音在宽大的唐国王宫里回荡,余音悠悠,回响耳畔。许多年后我幻想着当时的情景,都不能不为祖父从口中吐出每一字时的坚决和力量所折服。面对宿命和诅咒,孱弱的祖父成了兮家男子里最恒毅的斗士。
一旨钦笔,兮重诺和祁紫霓跨越了年龄、世俗和命运站到了一起。
在大婚之日,李王景亲自来贺喜,并且送了一份厚礼。还有一块由李王景亲笔题写的“礼乐传家”的匾额。
赤艳的灯火映红了金陵大半的天空。
金陵祁家从这一天起改为兮姓。
氤氲满了香馨的洞房被喜艳的红色湮没了。穿过了觥筹交错?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