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第23章


戚葬蝶很少和我见面了,她说她进了教坊开始学习舞蹈。她的母亲抱着她哭着说:“小蝶我们养不起你了,你必须学会自己养活自己,在乱世中学会生存。”戚葬蝶要我给她写信,哪怕只是一句话。
母夜叉,今天过得好吗?母亲给我买了桂花糕,真想送你一块看你边笑边吃。
母夜叉,琴越来越难练了,父亲总是训我,还打我板子,屁股好疼。
母夜叉,父亲说嵇康已经把《广陵散》弹绝了,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我学呀?搞不懂。
我每天都拜托卖豆浆的孙二叔送过去,只言片语,寥寥数字。但戚葬蝶告诉我她每次看到那些“信”的瞬间都无比温暖和高兴。
那年,有一件事情轰动金陵。就是大司徒周宗的女儿、金陵第一才淑周娥皇嫁给了六皇子李煜,这一段金童玉女才子佳人的美谈不久便在金陵的街头巷尾传遍,说书人甚至添油加醋地把所有缠绵悱恻的情节虚构了进去,让这段故事更加曲折美丽、香艳醉人。
而谁也没有料到,十年之后,周娥皇便因病早逝。所有的美丽传奇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不久李煜就娶了周娥皇的妹妹进宫。
于是有人说李煜还是爱着娥皇,她的妹妹终究只是一道影子,只能是———小周后。于是也有人说其实李煜原本爱的就是娥皇的妹妹,只是当初造化弄人,误订鸳盟,如今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心想事成,圆满结局。
我的母亲在周娥皇去世的夜晚坐在琴房里一夜未睡。
“金陵双璧”从此不复。桂倩蓉和周娥皇各以才华名传乱世,一生却无缘相见。机缘未合,终于恨悔难补。
六岁那一年老管家祁福给我讲起了那些关于大荒的故事,所有的传说里不论是胜者还是败者都留下了永恒的烙印。他们气凌万虚矢志不渝,纵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我问祁福:“后来大荒去哪里了?大荒去哪里了?”他就不断重复着:“我与你今生绝缘来世不识,我与你今生绝缘来世不识。”
我继续追问,他就倚在花墙上闭上双眼再没有睁开。
花朝的那天鲁夫人看到了正在教坊学舞的戚葬蝶,她对教坊的曹师傅说她喜欢这个女孩子,她说戚葬蝶必定是她前生的女儿。她问:“戚葬蝶你愿意当我的干女儿么?”戚葬蝶看了看鲁夫人和蔼的面容,她说:“可以呀,但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我的家里一贫如洗。”
七岁那一年戚葬蝶哭着来找我,她偷听到了她父母的谈话,她的父亲准备把她送给皇甫继勋的四儿子当童养媳,她说她不能任凭自己的命运如此轻率和贱薄。
戚葬蝶突然抬起头来问我:“南枝,你愿不愿娶我?”
我支吾了半天,年少的我终究没能把握住这命运里惟一的机会。
鲁夫人对戚葬蝶的父母说:“小蝶是你们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娶我女儿的男人必须能够配得上她,但不是以金钱和权势来衡量的。”
鲁夫人也曾是农家之女,当年正是被家里人卖到了陈府给陈正为妾。后来陈正的正房夫人因难产而死,软弱的陈正无力经营家族的米行,使家业一度败落。危急时刻,鲁夫人力排万难将家族的米行的经营一肩担起,此后陈家米行声威再起,鲁夫人受到金陵商众的尊重和钦佩,堪称巾帼英雄。
我的母亲桂夫人对我说:“金陵的女子们,能与鲁夫人相提并论的,怕只有你祖父最心爱的女人祁紫霓了。当年的祁紫霓,今日的鲁夫人,确实不相伯仲。”
我向母亲问起了祁紫霓的故事,而母亲却不愿再讲下去了。此后,家里人就再也没提起过关于祖父的支言片语。兮重诺的事在兮家似乎是个禁忌的话,所有人都不愿谈起也害怕谈起。
我开始愈加地厌恶这个死气沉沉的大宅了,因为,这宅里的每个人,都像杀手一样谨慎和嗜血。这种情绪不觉间滋生并且迅速扩散,终于有一天,它不可抑制。
八岁那一年我在金陵的长街上遇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跛和尚,他傻呵呵地看着我一直不停地疯笑,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好好好。我问他:“师傅您要化缘么,你是要吃的要喝的还是要花的。”
和尚要了摇头:“施主,老纳什么都不要,因为你周遭空荡荡,空无一物。”
“那您一直盯着我干什么?”
“因为你有慧根也有慧缘,施主,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纵是姹紫嫣红末了也只剩下流水落花镜中一梦。”
“师傅,我不懂,就像嵇康的那句诗一样,太玄奥了。”
“不急、不急,等到落花流水东去,时间冷暖尝尽,施主自会来听老纳讲经布道的。”
“这莫非就是我的‘慧根’我的‘慧缘’么?”
和尚只是微笑并且微微点头。“施主,你只需先要记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此,便就够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疯笑着走失在长街的尽头,忽然发现身边的人的身体都透明起来,这世界在我的眼睛里不再实在和固定。空空色色的禅机我根本无法参悟,但脑海里总不时闪现那老和尚的笑容。那禅机的奥义仿佛就在舌尖上,却找不到什么语言来吐露,也不敢肯定自己的理解,或许,一切都是我在那个离奇的下午一时的幻想一时的错觉。
九岁那一年我为了沐夕的手指走到了秦淮河畔的垂柳下,顶着高照的艳阳攀上低矮的花墙,看心爱的女子在花亭的阴凉里刺绣。沐夕的手指真的太美了,夹着纤细银针的手指美得精琢玉砌,让我想到了云淡风清的午后天空。
我对戚葬蝶说:“我那么喜欢沐夕,愿为她耗尽一生的等待和激情。”
“那你把你的心思写到纸笺上,我帮你交给她。”
“可是,母夜叉,我不敢。她不会喜欢我的。”
“沐夕不是什么名门淑媛,她只是秦淮河畔陈家的大小姐的随身奴婢,她既没有动人的容颜,也没有惊世才学。除了让你心摇神往的手指,她只是一个乱世中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子。生如片叶无人赏,去如短草无人问。平凡不过的女子而已。”
夏天快过的日子我依然去秦淮河畔的垂柳下,我痴痴地看着沐夕,梦想着她抬起头来对我莞尔一笑,用她的手指抚摸我的左颊。
十岁那一年弟弟沾尘开始和我一起学琴。他天资有限悟性不高,学起来略显吃力。父亲时常责备我的弟弟,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南枝,兮家琴技全靠你发扬光大了。”以此来鼓励我刺激弟弟。
一天我经过弟弟的房间发现他在作画,他画得仙鹤虽然貌状失真但却隐含神韵,踏波独立拍翅欲飞。
沾尘说他其实最喜欢的是绘画,他不喜欢抚琴亦从未想过要超越我超越祖父兮重诺,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把他喜欢的空山鸟语、城庄女子都装进他的画里,他想用笔墨挽留住无穷无尽的时光。
那个下午我带着沾尘去见金陵的名画师吕子琛,请他收我弟弟为徒。他见沾尘甚爱绘画且悟性极高非常高兴,欣然应允。
吕子琛对我说:“有朝一日,兮沾尘必是天下闻名的丹青圣手。”
兮弱水知道了沾尘去学画的事情,但他不动声色,大概他已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我身上。他认定我是天赋奇才,凭我一人之力足以托顶起金陵兮家的举世威望。他当时还并未感觉到,我已经暗暗地腻烦了荣耀责任,我在敷衍他,我在逃避他,我在冷漠地面对整个败落的家族。
在陈老太太的寿宴上我终于见到了鲁夫人,戚葬蝶的义母。她外表看起来严厉冷漠不易靠近,但我能从她的眼里看到她的善良和柔美,相信,她比谁都更渴望温暖、更渴望幸福。
戚葬蝶高兴地跳到我身边,把我拽到鲁夫人面前:“娘,这就是兮南枝,我向您提过的,我在金陵城里最好的朋友。”
鲁夫人盯着我的眉心,她困惑地问我:“南枝,为什么你这么的哀伤?”
我呆呆地站着,听着她的话如在梦里。
兮家的人生下来就能睁开双眼看破万世,也许正是如此才注定我一生的难以挽回。那时的鲁夫人经历了世间冷暖万千坎坷,她的眼睛具备了一种魔力,一种洞悉了某种宿命的魔力。
在戚家的书房里,戚葬蝶搬出了她祖父的古琴,缠着我要我抚弹那支已被嵇康奏成绝响的《广陵散》。
我说:“母夜叉你不知道,其实我最腻烦抚琴了,我不想看它不想碰它甚至对它有些憎恨。我只知道嵇康是个诗人,至于《广陵散》我一直觉得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曲子,那是属于天下的绝响。”
戚葬蝶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她说她其实也不喜欢琴,她最喜欢的是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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