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第25章


金陵的浪子兮南枝,是个六亲不认的狼、畜生、杂种!街巷间更多的世人如此来评定我。
四十六岁那一年兮弱水用一柄长剑穿过自己的身体,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没有不透风的墙,兮弱水与姬连碧的来往终于被桂夫人察觉。面对祠堂上列祖列宗的魂灵,羞愧难当的兮弱水选择了最血腥的结局。
时为开宝元年,金陵兮家一朝坍塌。
四天之后,虞俊臣娶韦氏女为妻。戚葬蝶伏在我怀里肝肠寸断,她说她要离开金陵这个伤心的地方,北去汴京,在期期的秋日里。
浅凉的秋风吹拂着一片如玉的碧草,禁不住吹打的花瓣,飘荡飞旋在青山绿水之间。湖光山色碧波旖旎,若在平日里,定能勾起我兴快淋漓的冲动,一箫浸水醉意天地。可今天,那泊船正傍着被水浪冲击的岸石,她已匆匆收拾好了北上的行囊。
执手相看泪眼,顿觉无语。此一别,天各一方,再相见时更不知今夕何夕。我的痛楚辛酸,她是否看见是否会意,我心乱如麻更无从揣度。
“这一去,人在天涯,南枝,你要多保重了。江南多雨,希望我送你的那把伞能伴你躲风躲雨。你,可千万不要只沉溺于柔情暖爱,而忘了用你的箫去吹奏几首新的曲子。”她用衣袖遮住她泛着泪光的双眸。“南枝,离别难免,你为我吹一曲《关山情》吧!”
“我一介贫生身无寸金,今日惟以一曲送君北去。天涯海角,愿能永铭此刻,我心足矣!”我吹响长箫任音律飘扬,戚葬蝶,你怎会知道,我的灵魂正在这乐曲里痉挛。
一出阳关三千里,从此萧郎是路人。我的心在关山冷月的凄清里怦然破裂。
而她站在船头,蛾眉低扫,一双剔透的眸子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身上的鲜丽的衣衫在风中和着轻遥的曲调翩翩起舞。泊船缓动,她美妙而瘦弱的身影在风里模糊、远逝。
音乐也渐渐被波浪掩盖去,只有她身上的紫薇花香仍萦绕在我身旁。
秋风瑟瑟,别情依依。
蝶尽影杳,冰心难消。
十七岁那一年我收到了戚葬蝶的信,她说在汴京有一个男子对她说爱上了她。我怀抱酒坛醉倒在谭莺莺的榻上,我在叫戚葬蝶的名字,一声一声,不肯停止。
“南枝,你这么爱她,为什么不去告诉她?”莺莺问我。
“因为我太爱她了,我怕失去她。有一些东西,要挑明了需要很大的勇气,更有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莺莺,她在我心里如此的重要,我不能失去她。我之所以不对她表白,其实是希望我们永远都拥有拥抱和守候的理由。”我说,“我要我们在一起时永远都不设防,能够天长地久不言忘记,能够如少年初见时畅快心交。”
“可是,这样的话,你会爱得很苦。南枝,你的一生都会因为这个女人颠沛流离,你会找不到自己的。”
“这就是我自己,我情愿为她等待为她疼痛。如果失去她,我才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莺莺她爬上我的身体,她倒在我身上圈住我的颈,她说:“南枝,你这样不是在折磨自己吗?天下的女子万万千千,何必要为了一个戚葬蝶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呢?”
“世间的人并不能了解,在一生里能痴爱上一个人,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
莺莺夸张放肆地笑,然后解开我上衣吻我的胸膛。她又把她的衣服一件件地脱去,让我看她如瀑的长发,妖艳的容颜,高耸的乳房和光洁的肩膀,她喘吁地问我:“南枝你爱我吗?”
“我不爱你。我不会爱你,不能爱你,也不敢爱你。”
“那你为什么不推开我,骂我下贱无耻是个破烂货。给我一个耳光接着拿起你的衣服离开,永远不再回来。”
“因为,我知道,你爱我。真实、激烈地爱。”
我张开双臂完全抱住她,仔细体味着炙热的血焰里我们冰凉的喃呢。我清晰地记得有飞鸟拍打着翅膀在窗外飞过,那夜的明月皎洁,我所有的童贞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走向自己无力逃亡的宿命。
戚葬蝶在汴京爱上的第一名男子,在三个月二十一天后抛弃了她。她恼怒地说:“一切的山盟海誓都是狗屁,男人都如此轻浮,不可信赖。”
我躺在莺莺的膝头,读着戚葬蝶的文字,用上齿咬破了下唇。
十八岁那一年我在莺莺的床榻上听到了那些关于我的祖父兮重诺的故事。兮重诺,一个在兮家大宅里被奉为奇才又被烙上禁忌的名字。莺莺在我耳畔讲那些流传在风尘里的城间旧事,兮重诺和她的爱人祁紫霓撼动乱世的情爱纠葛。
为了祁紫霓,他的爱,兮重诺纵身跃出了世俗的围墙。在金陵,他以蔑视天下的神技征服了四座乐手,也夺得了他的爱。他生前以超凡琴艺绝响南唐,生后又以痴情传说名流金陵,无数的善男信女谈及他的故事,眸里心上都会不由流露出钦佩和艳羡。技绝情极,这样的男人不需要任何传说的润色就足以打动众生了。
“外表潇洒俊逸,琴技哀愁绝代,还有款款痴情,这样的男人在春梦中出现尚且令人向往,要是嫁给他,纵使夫妻一日也足让人神魂颠倒了。”莺莺无比神往地说。
“人生如梦,情如朝露。莺莺,有的时候,一夜约白发明朝劳燕分,也是不可及的奢求。”我痛苦地想,哪怕只是一夜,她应下我可以相约白发,也就够了。我有着和兮重诺一样的叛骨和痴情,只是缺了他的绝技和风度,于是我们两人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我注定孑然一身芳心难得,与我的爱我的戚葬蝶咫尺天涯在水一方。我躺在烟花女子的身上,无时无刻不牵挂我心爱的女子,我在让我痛苦的牵挂里醉生梦死。
“南枝,是的,这世上不乏那种出尘脱俗的女子,但任谁都想嫁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的,再出尘再脱俗的女子也必有她城府的一面。”莺莺说,“南枝,其实,这世上的人,莫不如是。若非戚葬蝶这般的女子,你兮南枝会爱吗?”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我起身伏在莺莺的案几上填了首词,和着心里涌上来的节拍,低声吟唱:
“凄凄涩涩期期冷,微微叹,点点疼。
月吊西厢,梦断关河,妆落无痕。
依依落落蹀蹀觅,款款望,滴滴泣。
衣带渐宽,画楼空瘦,相思难寄。”
我给它取名叫作《相思曲》。十五天后,我遗忘了它。而今陵所有的歌妓全记住了它。一年之后,这首词令唱遍了金陵。
十九岁那一年的上元佳节,戚葬蝶从汴京回到金陵,她专程回到画舫里来见我。她发丝盘成翘髻上面插满金簪玉钗,珠光宝气,里面是桃红纱束腰,下面是一条翡翠色的裙子,外面穿着一件石青银鼠皮紧身小袄。她依然对我调皮地一笑,但不再是从前的母夜叉了。
“南枝,你瘦了,比从前更憔悴低落了。”她笑着说,“是不是得了相思病啊,还是,纵欲过度。”
“江湖漂泊,浪子心性,也许,这孤独流浪的生涯我还没有完全地适应。至于情爱,生活窘迫,哪里还有时间顾及呢?葬蝶,你在汴梁很幸福吧,你这次是否真的找到了自己心爱的男人?”
她坐在我对面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缓缓地对我说:“南枝,这一次,我真的爱上他了。在分别的时候,我为他哭了。从前,没有过这种感觉,刻骨铭心。他是闯进我心里的第一个男人。”
我听着那些话精神恍惚,我静默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仿佛是整个年少时光。“那么葬蝶,我,祝福你。”
“南枝,为什么,不叫我‘母夜叉’了?”
“因为,葬蝶,你长大了。”
“我长大了么,你眼中的我长大了么,那么,南枝,你呢?”
“我……”我望了望窗外的寂然江月,远处的乐曲悠悠传来。“人免不了要长大,但是,在你面前的我,永远一样。”
“南枝,其实思念不是从今天开始的,祝福也不是今天就结束了。我总是把最诚挚的心,最多的关怀,最深的祝福,送给亲爱的你。我不知道该对现在的你说些什么,只是想温柔地告诉你:我心里常惦记着你。”
这就足够了,这就足够了,我的母夜叉,我的戚葬蝶。我强忍着泪微笑着,因为她的一句话,我醉了六十七天。
莺莺怜惜地说:“南枝,你太痴了,痴到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
在那个戚葬蝶将要离开金陵的黄昏,对着一夕晚照,我再一次为她吹起了《关山情》。玉箫有心,江月无声,此别不知又是多少时光过去。你面前有歌台舞榭,春光暖响,幸福快乐的生活,而迎接我的,依旧是无止境的思念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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