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第29章


织舞低垂下头微合双眸,双手从桌上滑下无力地垂搭到身侧。我看不到隐蔽在低扫的长睫后她眸里的神采,她的面容冷漠没有丝毫的表情,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她痛、她苦、她的心里在滴血。她此时是这世界上最可怜最屈辱的女子。
僵在那里的李煜嘴唇嚅嗫不敢多言,他必定比任何人都明白,织舞的可怜就是他的可怜,织舞的屈辱就是他的屈辱。可是,失去了权力尊严的他已经无力也无法去保护他的女人了。
织舞站起来走到宋帝的身旁,顿了顿,抬起手搀扶住了微醉的帝王。宋帝的身体晃了晃,随即倒在了织舞的身上。
宋帝迷醉的猥亵目光,顺着织舞的颈滑向她的衣领里。我的心里一股莫名的怒火腾得燃烧了起来。她是我的女人,织舞,我不让她痛苦屈辱。就在我冲动地站起的瞬间,一只巨钳般的大手落到我的肩上,一把把我按住了。
我回头看见了身后的那个男人———晋王赵光义。他微笑着低声对我说:“沾尘琴师,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无谓的冲动。这个世界,不是属于你的世界。”
第五章 摩天
住到汴京以后,我开始失眠了。听到外面不绝的夜风吹拂,落叶的声音。
我和夷芽搬进了一处小小的院落。小小的院落里铺满了青石。正房里的陈设简单,全是日用的必需品。有一个小小的梳妆台,几样平常的脂粉,是夷芽的。我把左边的厢房改成了祠堂,把那些灵位一股脑儿放了进去。门被我用一把大锁锁上。我腻烦了,不再肯面对他们拜祭他们,任凭他们满腹牢骚喋喋不休。
洛期死去以后,我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再没有一个朋友。这个小小的院落是只属于我和夷芽两个人的世界。
每天的清晨,我给夷芽梳头的时候,都会察觉到她的苍老。她打开窗户,面对着阳光和微风,她不再那么贪恋黑暗了,她说她发现自己变了。她和兮流一样,不再是大荒之上的神明。日光之下,皆为凡类。
我到街市上买菜,和所有的人都不说一句话。邻居的朱大娘神秘兮兮地对四近的街坊说:“那座院子里,住了一个哑巴。一个会弹琴的哑巴少年。”
一个、哑巴、少年。我听到她的话语,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笑而不语。
所有的人都只知道我的存在,孤独冷僻的我。没有人知道夷芽。她像一段蹩脚的谎言,被我捏造出来,几经润色,然后说给自己欺骗自己麻痹自己。每天,我都为了一个世上无人知道或者说也许并不存在的女子呼吸,思考,行走,挣扎。
夷芽在汴京的初春学会了煮汤。我顶着寒风回到家里,她总会端上亲手煮的热汤,让我品尝,让我温暖。
静谧的夜里,我们拥抱着睡在冷清的床榻上,她在我耳畔为我讲述那些在丹穴山上盘旋飞翔的凤凰。“它们都长满了美丽的羽毛,拍动五彩的翅膀,在云霞深处悠长地歌唱。它们没有忧愁和烦恼,只有不停地飞啊,飞啊,飞啊,飞。大荒终结的时代,我的眼睛已经瞎了,躯体已经沉眠在了归墟的深底,很庆幸,没有看到它们的死亡听到它们的凄鸣。”夷芽紧紧搂着我,笑着说。
我在夜晚的沉暮里走过大宋王宫的幽长行廊,北风呼啸,我要回家,回去喝夷芽煮给我的汤。我转过无数座诡异的假山,这时,一个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沾尘。”我回转过头,看到了我的兄长兮南枝。他身披袈裟,长身站立在洁白的月下,他微笑,“沾尘,跟我走。跟我去北极星的东边,寻找你的命。”我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忘记了我的天地和我的时光荒墟,我回家的路。
他转过身,手指北极的璀璨星穹,面东徐行。我跟在他身后,穿过许多重许多重梦魇一样的苍白雾气。他停下来,看着我,月光下他的脸上淌满了眼泪,纵横交错,像一张破碎的网。“对不起,沾尘。大荒以西,有一个地方,名叫‘沃野’。沾尘,那里的人们食用凤鸟生的蛋卵,饮用天降的甘露,远离战乱和纷争。在金陵时,我在莺莺的身体上,那里曾无数次跳进我霍乱的神智。我看到满眼都是茂盛的甘华树和甜柞梨树,鸾鸟在自由地唱歌,凤鸟在快乐地舞蹈,所有的生灵都和睦相处。那里,比昆仑不知要美出多少倍。沃野,才是真正的天堂真正的仙境。”
“沾尘,我要去那里,带着我的‘母夜叉’。不管千里万里,不管千年万年,我都要带着她去那里,我们会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永远。”
他继续往前走,走进了浓白的雾气里。我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我追着他冲过了最后一重雾气。他不见了,我看见的是一个女子,她倚着栏杆,长发披肩,脸色苍白憔悴,一身红色的衣裙,血液般撕扯破了夜的宁谧。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衣服太艳了,殷红得让人心碎让人绝望。”我走到她身边,我看见她盯着我目光锐利尖锋。
“沾尘,你这个虚伪的男人。”她解开我的佩带,双手伸进我的衣衫里,紧抱住我的身体。她的指甲抓破了我的脊背,我感到刺骨的疼痛和血液顺着皮肤的流动,但是我没有丝毫愠怒的冲动。我听着我的心跳,听着她的心跳,我抱住她,我的血液流上她殷红的衣衫,逼仄着夜的寒冷。
“我是织舞。沾尘,我是只属于你的织舞。”她问我,“沾尘,你相信么,我身上的这件衣服是用血染就的,用的是我的血。”
我凑近她,用舌尖舔拭她的唇,感受那上面久违的销魂味道。“我记着你,我的织舞,我曾经现在未来这么真那么深地爱着你。这味道还是依旧迷人心醉,我爱着你,在痛苦弥深的哀愁里,织舞,从没有减弱更改。”
开宝年间的我失去了所有的至亲,在金陵的深宫内苑里邂逅了我命中注定的女子织舞。她遣退了宫中的侍婢,要我单独为她抚弹一曲《广陵散》。我终于还是没有抚给她听,我告诉她,嵇康已经把《广陵散》抚成绝响。
我跪在她的脚下,我叫她,后。“后,您的姐姐,是金陵城里能让所有的珠宝都无光,让所有锦缎都失色的惟一女子,五代以来,李唐国内,永远只有一个的奇女子,一个,娥皇周后。”
震荡的马车在无尽的长街上飞奔,鞭子一声一声清脆地响。尽头,在路的彼端,在生命的最末。我那时和现在一样,看不到,未来和前方。我无法肯定我生存的原因———我在为谁为什么而存在。
所有的人,包括李煜,他们都知道都明白织舞,她终归无法替代周后娥皇,她终归只是周娥皇的影子,她终归只是小周后,小周后。她在李煜的心里,世人的眼里,永远无法摆脱周娥皇在她生命上留下的烙印。她心里亦了然,她在周娥皇妩媚容颜和惊世才情的盛名下无奈和困苦。
痛苦的她,不得不把自己包裹在自己设计的谎言里,直到年少的我抛开那些阿谀奉承的虚伪外表,残忍地戳穿了她敏感的心底痛处。我抬起头,她抱着我,伏在我年少尚显稚嫩的肩上嘤嘤低泣。泪水转瞬便湿了我的衣衫。我那时不能完全理解织舞的疼痛和委屈,说心里话,她的泪让我莫名地惊悸和不安。我怀里的她的身体,温暖而且柔软,我的全身筋骨瞬间酥软了。那一缕一缕的香馨,让我的灵魂变得通透和明亮。
我无法躲避开命运的戏谑和摆弄。织舞在我的琴旁发泄和裸露,我在她的悲伤里任着流年偷换时光飞纵。
直到那一天宓儿到来后仰视我的眉宇,我才察觉到了我的成长。织舞走到我的面前,她把手掌平放在她的头顶上,然后水平地移动,触到我的脑门上。如此这般,她把这个动作重复了三四次。
她细致着端详起来,看得我的脸上火烫火烫的,她“扑哧”一声笑了。“嗯,真快呢,沾尘琴师已经长得比我高了呢!站得近些,我都不能平视你了。”
“织舞,难道你不希望我长大吗?”我低怯地问。
“不,我一直都在等待着你的长大,沾尘,希望有一天,你能长得很高,为我挡开满天的风雪。”她把头枕在我的肩上,陶醉沉迷地笑。“但是,沾尘,现在,我希望时光停下来,不要前进,也不要后退。一切就这样停住,不再有丝毫的变化。”
“织舞,我总是在想,我与你最大的不同,就是你总希望,我总幻想。我幻想着,我们的记忆都能坚固如金陵城上的砖石,我们快乐,我们痛苦,但决不会分离。我们即使裂化成细小的微粒之后也会被烧铸在一起,一起坚忍,一起赴死,等到万古之后我们浮游在天地间,那么这洪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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