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晋》第135章


“那么茂先,你该知道降中京,将会有什么后果吧?”
“斩我之头,只说是受我蛊惑,”张华说,“但元凯您不失为大魏纯臣,杜家也应该可以保全。中京与关中的军马合力,与汉国血战,或许可以将汉国逐出关中。”
“那景治呢?”
张华低声道:“忠、义本难两全。”
杜预沉默了很久。才又复低声道:“那降汉呢?”
“汉……”张华苦笑着,“元凯,汉帝乃是喜用权谋诈术之主,为人残忍无道。你难道忘了西北那些豪族的下场了么?”
张华指的是汉国占据西北最早期的一点时间,因为积蓄殆尽,刘武便默许徐鸿等人抄略那些对汉统治心存莫大敌意的豪族,将抄略的财帛等等作为奖励士卒的犒赏,并冲掖自己的军资。
“也不尽然。”杜预道,“他只是在夺取西北开始时干了一些出格的事儿,后来倒也……”
“我知道,”张华道,“后来他见大权在握,当然行止稍稍收敛,不过他将汉之乡里举孝廉之国策视为无物,竟然异想天开弄出个什么科举取士。御国以术不以德,像这样的君主,治国岂能长久?”
“长久……”杜预低声道,“可现在关中已经是朝不保夕了。”
张华无言。雍州实力有限,两线作战必死无疑。他只能沉默的说:“既然元凯你已经有所觉悟,那我也不能说什么了。”
“觉悟,什么觉悟呢。”杜预苦笑着,“我又岂能不知汉国的豪族在汉庭遭到何种待遇?但我杜预年已六旬,还能活几年呢?可是我得让我杜家的孩子们活下去。”
“活下去,是啊,活下去。”张华沈默的反复咀嚼着这个字眼,低声道,“我也是为了孩子们这才不顾廉耻,仓惶从中京逃到关中来,本来我应该为晋公死节的。”
杜预知道,这是张华的隐痛,他好言劝慰道:“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只可惜大猷实在是不晓人心险恶,忤怒那些豪族们,甚至连自己家族内的人也得罪光了。这才是大猷败亡之根,与你实在没多大关系的。”
张华向杜预道谢,而后张华道:“可是,尊夫人她。”
杜预神情一黯,张华提到了他心中最疼的地方,察觉到不妥的张华连连道歉。
“不管你事。”杜预道,“老夫与她……”杜预说不下去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一阵阵的抽搐隐痛。
之后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张华也便转身告辞了,只剩下杜预一个人静静凝视着苍穹的星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杜预突然感到后背上多了件薄薄的轻纱,他蓦然回头。
是司马氏,挑着一只小小的气死风,里面似乎点着一盏小小的蜡烛,空中也弥散着淡淡的蜂蜜香味。
“夫君,夜深露寒。”“哦。”
沉默,两人默默对视,在这幽暗灯光下,两张早已年轻不再的面庞就这样默默的凝视着,分明有千言万语,可就是彼此都说不出话,只能沉默着。
“夫君,没事儿的话,早些安歇吧。”
司马氏慢慢的转身,走了几步,杜预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么?”司马氏终于停住脚步,只是站在那边。
杜预很缓慢的走了上前,他叹了口气:“我不想的,可是我没办法。”
“知道。”司马氏依旧没有转身,“夜深了,好好安歇了吧。”
“你不怪我?”
“怪,可是我知道你说的没错。”司马氏道,“何况现在这场面也要怪我自己。要是雍州军马没有离开雍州,大军全力守卫边境……”她说不下去,似乎有些哽咽,只是转瞬便又道:“好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安歇吧。”
司马氏想走,却被杜预拽住衣裙边角。
“跟我说说话吧。”
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依旧是千言万语凝滞胸口,只是默默对视,沉默而已。
最后还是杜预第一个破开沉寂,只是声音沙哑沉郁。
“张茂先的话,你听到了吧?”
司马氏点了点头。
“我可以选择降中京,尽管安世无道,但他毕竟是你们司马家的。”“他们肯么?”“也许肯吧,你该知道的,那位君主并不好相处。”
司马氏又点了点头。
虽然钟氏等魏国原有家族在汉庭境遇还不错,但在魏国众豪族们得到的汉国情报更多展现的是那位汉庭皇帝工于权术,善用权谋机变,手段阴狠毒辣。现在又是仗着手握雄兵,足以制衡各家,乾纲独断。连汉庭本身豪族们都只能在这位君主麾下战战兢兢,小心求存,何况他们。
况且失去了九品中正,失去了举贤良方正,失去了童子试日后成为孝廉待选听用,失去了太多太多本来豪族们应该享有的特权,甚至可能连自己本身的田亩都要遭到剥夺……
“我们杜家的田亩都是我们家族子弟费了血汗甚至生命一点一点从满布荒草的废气原野中开垦出来的,每一寸如今看上去肥沃异常的土地都是如此。可是与生命相比,再多的田又有什么用呢?”杜预伤感的说道。
“妾身明白的。”
杜预闭上眼继续缓慢的说道:“合关中、中京之力,也许能打退汉国。”
可这样做就意味着杜氏及关中豪族仍将付出大量生命代价。毕竟现在汉军已然兵临关中,中京就算是决意救援,也只能在一到两个月之后,整个关中势必要遭受汉国的残酷攻击,杜家的旁系庶出末裔们也将在这场战役中失去许许多多,化为尘埃。
“我杜预身为首领家族嫡支占尽了恩惠,享用数也数不尽的财帛美食,本就应该庇护他们,现在虽然不能给他们富贵福禄,但我还是希望能至少保全他们的性命。”
司马氏无言。
“对不起。”杜预说。
“没什么对不起的。”司马氏说,“妾身知道夫君其实不想这样。再者,就算夫君您降了安世,帮助安世打退汉国,杜氏家族关中诸豪的处境也很艰难。错的只是妾身罢了。”
是啊,艰难。
因为司马氏的一时气愤导致了连锁反应,关中豪族在司马冏求助上站错了立场,现在整个关中豪族们已然是烈火上的烤肉,降服汉庭有可能遭到汉庭的处罚,诸如消减田亩、强迫分种、流放迁徙……
可反过来呢?
降服中京,他们是司马炎的敌人,降服中京则意味着对司马炎新政权的承认,作为失败者,且不说已然到来的汉魏关中战役,作为关中原住民们他们必须首当其冲为国奋战,就算能活下来,也要遭受司马炎的秋后算账。
“如果汉庭条件不算苛刻的话……”杜预欲言又止,只是怔怔望着司马氏,“对不起。”
“没什么,”司马氏凄然一笑,“妾身嫁到杜家之时便早有所觉悟。”
是啊,觉悟。身为联姻的桥梁,实际也就是人质。但虽然身为人质,司马氏在杜家还是很受礼遇的,加上杜预这三十多年间并无任何反迹,夫妇二人又育有好些儿女,彼此和睦。
“错的只是妾身罢了。”司马氏反复说着这句话,言辞中吐露着无限的落寞和惆怅。
“对不起。”杜预又说了一遍。
司马氏默默低吟着:“结发共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念完长叹道,“妾身真的很妒忌夏侯姐姐。不过能在夫君您身边这许多年眼看着孩儿们长大,还能有什么奢望呢。”她顿了顿,又道,“可是妾身身为司马家族之人,有些事儿非做不可。”
“知道了。”杜预再度闭上眼,“来吧。”
司马氏道:“夫君,妾身已经说了,错的是妾身。所以刺杀挟持之事,妾身是不会做的。”
“你!”杜预睁开眼望着老妻。
“何况做了又有什么用呢?杜家是关中的首领,但整个关中大势已去,司马家又是那副模样人心尽失,没用了。”“你……”“妾只想知道,夫君是不是打算明日便与众人商议此事?”“嗯。”“那夫君早些睡吧。”
两人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各自回房睡觉。之后第二日黄昏……
……
夕阳黄昏之下,杜府门前,许多人默默站立在那边等待着。这些人无分是杜家的还是司马家的子弟后裔都彼此相互说着话,仿佛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送别。那些由两家子女相互联姻的产物,那些孩子们,也都在他们亲人们身边,就像正中位置那对白发苍苍的夫妇一般。
默默凝视,相互度过这最后的相处时光。
杜预捧起一樽满满的酒汁,放到司马氏手中,看着司马氏满饮,而后司马氏将空酒樽放回杜预手中,从婢女手中接过一只木勺,将酒水注满。
“夫君,从今而后妾身便不能侍奉您了,还请夫君满饮此樽。”
杜预默默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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