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幸残歌》第50章


赢雁飞放下满头青丝,抚着这如同长缎的秀发,任它一泄如瀑,光可鉴人,长几委地。她取过掐白金丝的象牙明玉梳,一下下地理着长发,梳齿在发丝上流动,如鱼行于水中般轻灵。粉色真珠缀就的凤头簪将插入发中的那一刻,她突然止住了,不,不必了,她自言自语道:“他说过,我这个样子最好看。”于是她站了起来,窗处的杀声越来越分明,宫女们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个个面色苍白,赢雁飞笑笑道:“你们走吧,这里不需人伺侯了。”宫女们如受惊的小鸟般飞得不见了。赢雁飞却又有些寂然,她想到曾有人在更为险恶时守在她的身边。
鲁成仲拦在门洞之中,他与身后的仅余的百人组成一道血肉的城墙,一排一排的兵士冲上去,一排排的倒下,李兴亲自带人冲向他们,已被血肉磨钝了的兵刃在空中交响,李兴在如此之近的地方看到了鲁成仲的笑意,那是一种再无所求的笑意。他突然醒悟,云行天已经去了,云行天已经往奉英宫去了。不,不可以,李兴终于冲过了人墙,但只有十多名兵士跟在他的身后,人墙又合拢了,李兴犹豫了一下,终于率身后的几人向奉英宫奔去。
赢雁飞站在窗前,喃喃道:“你还要我等你多久呢?”她顺手从窗边摘下一朵牡丹花,松松的插在鬓边,口里哼起了忘却好久的小调,那些在记事前就从乳母从听来的小调,拾起扔在锦榻上的书册,施施然地走出了偏殿。她来到了正殿之上,走上一级级台阶,终于坐在了御座之中,她满意地一笑,翻开方才看到的一页。
“碰!”一声闷响,接着就是几人的惨叫,十多人闯进了正殿,赢雁飞没有抬头,她甚至没有动一下眼皮,而只是又翻开一页。随后追来的人也闯了进来,两边的人混战在一起。云行天的长矛上已积满了干掉的血垢,但这已无关紧要,他的长矛拉开的圈子里,一具具残肢断骸堆了起来,而没有一个活人可以站立。呼喝,惨叫,铿锵,这是最后的决战!站着的人越来越少了,只余下五个人时,殿中突然安静了下来。云行天傲然挺起长矛,指向李兴,李兴看了看两侧的士卒,他们不能帮上什么忙。李兴抬起双眼,对上那双被战意燃烧的疯狂而又显的分处冷漠的眼睛,那双雄视天下的眼睛,他无法冷静的与之对视,他知道,自已已经输掉了这一战。但无论如何,还是要战。李兴使出全身的力量挥出手上的枪,与长矛相触的那一刻,枪脱手而飞,李兴倒地,云行天的长矛将要刺入李兴的胸口之时,援兵向大殿奔来,他们见此情景,大骇,云行天与赢雁飞之间只隔五步,这五步之内再无他人。一个执弓搭箭向云行天射去。云行天略偏身躯,手中长矛离了李兴胸口数寸,箭从他身侧掠过,兵士们发出一声骇叫,那箭向着赢雁飞直飞而去!!!!!!!
这一刻李兴呆住,兵士们只来得及惊叫,而云行天却纵身跃起,长矛飞出,击中了箭尾,略略使箭的去向偏了一偏,而此时,他身在半空,全身毫无防范,兵士们几乎是出自本能的将手中的长枪一齐刺进了云行天的身躯!
赢雁飞瞪大了眼睛,猛然站起,箭从她的鬓边掠过,穿过那朵牡丹花,“夺”地钉在了身后的宝座背上,箭柄剧颤,而她全然没有在意。云行天在空中发出一声痛啸,大篷的鲜血从他胸腹间飞溅而出,血珠如雨簌簌落下,滴在她艳红的嫁衣上,也滴在了她粉白的面颊上。赢雁飞注视着云行天在空中滚动,挣扎,落下。她手中的书无知觉地滑落在脚上,她的手握成拳置于嘴旁,她似乎想大叫,却终于没能叫出来。她的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凝结了,然后又破碎了,然后是空洞洞的,虚茫茫的一片。云行天终于落了下来,他踉跄了一下,却奇异的站住了,原来穿过他身体的三支长枪以恰到好处的方向支住了他的身躯。他紧紧闭住的嘴角上泌出一丝自嘲似的苦笑。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在那千分之一念,万分之一霎的一刹那,他想过了什么?或是什么都来不及想?
那个时侯,人世间的一切都已淡忘,所有的情仇恩怨,所有的悲欢喜乐,所有的王图霸业,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责任,什么都不复存在。在那一刻,只有心头那么一点灵光,指引着他去做他最想做的事。他只是一个男人,看到自已所爱的女人处在危险当中,再也没有其它。过去这些年来,以及将来的无穷岁月,或会在他们之间的阻隔,伪饰,冷漠,伤害,再也不复存在。这世上亿兆人都消失无踪,只有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云行天拨出腹中的一柄长枪,突然怒喝一声,长枪抡圆,旋扫,被刚才的一幕吓得呆住了的兵士们被扫中,顿时肚破肠出,倒在地上。李兴在地上滚过,堪堪逃过这一劫,云行天自已也掌不住这长枪的力道,脱手飞出,落在了李兴身畔。李兴丧掉了全都勇气,只想逃跑,逃开这个人的身边。然而,云行天终于站住了,他吃力地再从胁上拨出一柄长枪,又是大股的鲜血涌出,积在地上,形成了血洼,让人难以明白,从这具身躯里面,怎么能流出这么多的血。他艰难地把枪尖支在地上,枪柄撑在颈下,李兴似听到他咕噜了一句“我……总……不……让你……死……旁人手下。”话音刚落,他的头向下一垂,不胜其荷地落在了枪柄上。
他就这样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死去。
赢雁飞的身躯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掉,支持她站立起来的精气神一缕缕从她身上散去,她缓缓地委然地坐倒在宝座上。外面的援兵冲了进来,却又都呆住了,安静地看着这殿中的情景,手足无措。赢雁飞挥了一下手,从干涩的唇间挤出几个字来:“你们,下去。”李兴迟疑了一下道:“可,太后,这里……”
“下去!”赢雁飞无法自控的尖叫了起来。李兴在地上拾起云行天用的长矛,向后摆了一下手,后退着走出大殿,小心的带上了门。
李兴问道:“外面情形怎样?”兵士答:“尚余残敌百人,困于城楼之下。”李兴道:“我们过去。”他提着云行天的长矛,勿勿赶到鲁成仲等人被围处,四下里千余箭手环立,箭头冷冷的光点对着他们的方向。李兴从城上将云行天的长矛扔下,道:“云行天死了,你们投降吧!”鲁成仲颤抖着手拾起长矛,他识得这柄长矛,他单膝跪下,痛吼一声。然后缓缓站起道:“那年蛮族可汗死时,大伙说过什么来着?还记得吧!”他身后数人齐道:“誓与云帅共死同生!”“那好!”鲁成仲道:“现在,是时侯了。”“刷!”刀剑们被齐齐抽在手中,映着烈阳,焕出炫目的光芒。
“不……”杨放急奔三日赶到时,他看到的就是这等情形。然而鲜红的血色立即蒙上了他的眼睛。杨放头一晕,脚下一晃,几乎就要跌倒。有一双手扶住了他。他定定神,看了看扶着自已的人,不置信道:“是你?李兴?”
“是,是我。”〃你,你怎会在这里?”〃是太后召我等前来效力的。”“为何要来?”“太后答应我等,待此间事了,赏我等田亩,着我兄弟回归家园,并……将二公子的头颅还给我等安葬。还为二公子立祠以纪其功。”“还有呢?”“还有,我等愿世人知晓,二公子的石头营永是中洲第一军,胜过铁风军!”
“为了这个么?”杨放推开他的手,站直,问道:“太后可安好?”〃李兴道:“太后圣安。”杨放木然道:“那就好。”杨放步下城楼,走向鲁成仲们,箭手们不自觉的让开一条通道。杨放伏下身去,一个个地辨认出他们的名字。七八年前,云行天把自已带到他们面前,那时侯他们大多十六七岁,个个有着骄傲的神情,青涩的唇毛,“你给我带出一支刚铁雄师!”杨放做到了,确实把这些小家伙们练成了中洲最优秀的骑兵。而现在,他们中最后的几个倒在自已面前。他们的死几乎是自已一手造就。杨放仿佛又听到了那支蛮族的召灵歌。
“我们无畏的雄鹰,你那真纯的魂灵,莫忘白河你的母亲。
你有染血的双翼,你有蒙尘的眼睛,她有青波为你涤尽。
你为自由而飞翔,你为热血而搏击,这是你于她的使命。
冲过了风沙血雨,飞越了千山万岭,莫望回家的路径。
啊,雄鹰,归去归去,不要在异乡飘零。”
杨放跌坐在地上,他在心中狂呼:“为什么?为什么?最强的将士,最强的统帅,不死于外敌,却死于内斗?这是中洲武人的运么?苍天啦,我倒底干了些什么?”杨放想哭,却没能哭出一滴眼泪。他想,或者只有那荒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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