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赵记》第289章


茫昧的蒲其还没有从苍凉忧愤的心境中挣扎出来,听不完全明白,无意识地抬起头,眼珠子轮了一转,稍稍恢复了些许活气,直瞪瞪地盯着吴平,纳闷地道:“哦,哦,什么?什么遑论其余?”
吴平汗津津的手又冷又滑,指尖微颤,削薄的嘴唇神经质地哆嗦着,不断吞咽口水,暗暗咬了咬牙,低垂下眼睑,抖切的声音又快又细,“蒲大哥,我墨门在此逆境中再迁延不决,唯有陷于灭顶之灾了;;;;;;为了复振墨门,我们已舍弃了不合实际的‘兼爱’、‘非攻’理念,或许,或许,我们可以;;;;;;再尝试着走另外一条路!”
蒲其大大地战抖了一下,浑身的血液往头顶上冲,脖颈、额角青筋暴涨,突突乱蹦,紫涨了脸皮,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怔怔看着脸色煞白,眼光移向一侧的吴平。猛地,惊呆了的蒲其满眼凌寒,不可避免地勃然震怒了。
“啪!”一声脆响,蒲其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抽在吴平脸上。他霍地跳起身,须发无风飘扬,圆睁的虎目里喷射出令人心悸的怒火,戟指着栽倒在地的吴平,咬牙切齿迫近一步,嘶哑着嗓子低吼道:“吴平!你还是我墨门弟子吗?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是在从根子里毁墨门!墨者,尊钜子为圣人,假如,废黜了钜子,墨门势将分崩离析,纲纪法度荡然无存,二百年基业将尽丧吾等之手,我等将成为墨门的千古罪人!还有什么脸谈中兴复振墨门!”
吴平被蒲其一掌扇翻,左颊发面馒头般肿胀而起,五条紫黑色的指痕清晰可见。轻轻唾出一口血水和两截断齿,揉了揉脸颊,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在勃发雷霆震怒的蒲其凛然威压下,他意外地挺直了精瘦干枯的身板,眼睛里同样灼闪着深幽的亮彩,毫不退缩地坦然迎视向蒲其威棱暴射的虎目,深深吸了口气,话说得很轻,字却咬得很重,“墨者,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自墨翟钜子始,我墨门行道,务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为黎庶谋利,非图谋本门福祉。苟能造福天下苍生,纵百死而无悔,而况区区钜子威权令仪!智者为天下度,必顺虑其义。吾等墨者,但需胸中有义,战战惕惕而行,自规行止,何虑纲纪法度无存?子墨子定法,存乎于墨者之心,非慑于钜子威压方才凛遵!”
他的细眉一挑,狠狠咬了咬牙,目中光泽愈盛,越来越给自己增加了一份新的勇气,昂着头,坚定的语声大了起来,“子墨子立墨门钜子绝对威权,为的是凝聚人心,护弱却强,保护民利。昔子墨子入楚存宋,非禽滑釐子已率众三百于宋协防,后果犹未可料也。今世易时变,吾等墨门子弟,胼手胝足地奋斗,所谓的复振墨门,为的是行道施义,而不是为了窃据高位,自张势力,洋洋乎居于庶众之上。若存了此念,令墨门成为争权夺势的工具,我等就真的是墨门的叛徒,百死莫赎其罪,无颜面对子墨子及历代先贤。废黜钜子威令,墨门或将离散,但墨学必会显盛于当代后世。倘真能于大道有济,吴平自揣,便是子墨子当其时,定亦慨然舍却钜子之位。”
蒲其目瞪口呆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吴平,狞厉的目光渐为软弱的惊愕所代替,脸色瞬息百变,全身抑不住一阵阵的抖颤。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牙齿只咬得“咯咯”作响,怔忡不宁的心被一种覆亡的悲烈哀感袭满了。
略歇了口气,吴平重重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水,眼光深聚凝定,逼进一步,声口不期然地带上几许嘲讽的意思,“何况,这几十年来,钜子的威权早名存实亡,被轻轻断送了。各地墨者,皆以乱命不从,拒不承认孟胜钜子传田襄子钜子之位。我们出于秦国腹钜子门下,而赵国、楚国、齐国,各地墨者,自举钜子,钜子令却掌在那元宗手里。各行其是!内讧不断!;;;;;;我们一帮兄弟从秦国墨门裂出,把希望寄在赵墨身上,但如严平不死,难道我们会奉他的号令行事吗?若论分崩离析,墨门现时门户林立,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吃了你的光景就强得了吗?既然骨子里已经散了,乱了,又难以真正得到行道的机会,与其各门户为争正统,在内耗里耗尽所有的实力,不如行壮士断腕之举,索性丢开手去;;;;;;”
蒲其的眼睛闭上了,神气异常抑郁颓丧,脸上没有丁点的热望兴奋,只蒙翳上不知所措的惶惑迷茫。仿佛随了吴平的话,生气被一丝丝从他的身体里抽走了。突的,哑声仓皇地嘶叫道:“不要说了!”随即,又咽住了。
在自己的话语中获得了一种微妙的舒快和信心,吴平周身上下似乎勃发出与他干瘦的躯体绝不相衬的力量,淡细的眉毛舒张开,梗起脖子冷笑了一声,锐声把一句句更加沉重的话撂了出来,“这几十年来,子墨子定下的家法规条还有多少人在真正凛遵?如今只成了各国墨门相互攻讦对方的工具罢了!早先唐姑果为固权进谗斥退谢子;田鸠株守咸阳三载,未得一见秦王,墨门的冲突纷争已现端倪。如今的危机愈发公开化,墨者一百多年虔诚崇奉的法度信仰都烟消云散了。从几年前赵墨、楚墨的大冲突,到严平率众当街争夺元宗的钜子令,刀兵相向,墨者的鲜血在残酷的互相攻杀中流淌。休说钜子权威,便是家法纲纪的尊严,亦是訇然倾圮了!齐墨、楚墨,固竖子不足与谋。便是赵墨郑齐、袁逸、李祥这些年轻人,这几年也深陷于正统之争中,徒耗心力,究竟又于大道何益?严平新丧,元宗出走,正是打破旧的桎梏,改弦更张的好契机。时不我待啊!”他用力击了一记掌,力量完全回到了身上,气昂昂地迈进一大步,直迫到蒲其身前,嘴唇紧紧抿着,尖厉地看着蒲其,目光里喷发着强烈的下定决心的破釜沉舟意味。
岸上两个人的对话,杨枫大半听在耳中,他的神情在凝重中不觉有些惶悚。墨门果然藏龙卧虎,能者辈出。无怪乎后世论及春秋战国的思想文化时,对墨家学派评价高绝,认为它尽管幼稚,却显示出独具的气魄。它问世后不久即遭灭绝,乃是中国文化的一大损失。略一沉吟,他勉力支起身子,透过破敝不堪的舱篷,朝外看去!
第二百二十三章 出路
杨枫侧着眼自舱篷一道近一指宽的裂隙觑向岸上,不觉一皱眉。那吴平听着话语宏达明练,见解独到精辟,没想到人物却是恁般的猥琐不堪。一头黄白相杂的头发乱如飞蓬,面黄肌瘦,削颊无肉,两粒黑豆似的老鼠眼睛,下巴颌吊尖尖一小撮胡子,缩肩揻腰,褴褛的衣衫补丁撂着补丁,着实一副瘟头蔫脑的大猴子模样。他呆了一呆,饶有兴味地仔细打量探究着吴平,哑然失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果不其然!
看看河滩上双眼对双眼,久久沉默着的两个墨者,杨枫迅速在内心一盘算,眼里闪过一道亮光,撑着坐起,靠在舱壁上,匀了两口气,拊掌笑道:“善哉斯言!”
蒲其一脸的漠然颓唐,失却了精芒的愁苦眼光定定相着吴平幽邃的黑眼珠,吴平坦然无惧,神情平静而坚决凛然。突然杨枫的话声入耳,象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两个人都无意地吃了一惊。蒲其的脸扭歪了,嘴角明显地一战,瞪了吴平一眼。吴平的细眉在额上跳了跳,黑眼珠缩得更深,牵出一个无奈的苦笑。两人很是觉着尴尬难堪,心里愈添了一份烦乱,又不期然有些发恨,虽不至于见诸形色,心中却总蕴了些恼火和狼狈。
毕竟,他们适才讲谈的,是墨门当前面临的一个棘手的烂摊子。是危急存亡的残酷现状,是烦难颓靡的前景,而在一片压顶的阴霾中谋求复振的唯一之道却是以颠覆子墨子定法、废黜钜子威权为代价。言辞之间颇有不足为外人道之处。穷极求变的吴平原也是细语相商,然而在悲怆激愤的词色里,心中渐奔突起炽烈的热流,翻滚着回荡布满了整个胸臆,早忘了河畔小舟船舱里还躺着一个杨枫,声气慷慨高拔,此刻方才回过神来。杨枫的言语里固无讪笑之意,沉郁中的两人脸上却俱有些挂不住了。
“在下身上不便,可否请二位上舟一叙?”杨枫唇边掠过一个自信的笑意,扬声叫道。
蒲其、吴平对视一眼,用目光微一交流,双双跳上了小舟〃奇〃书〃网…Q"i"s"u"u"。"C"o"m〃,在狭仄的船头坐了下来。
两个人都没意识到,小舟虽是蒲其之物,但他们应杨枫相召上船。只这么一来,顿成墨者移樽就教之势,主客情势瞬时转易,不动声色中,杨枫已在心理上占据了小小上风。
杨枫含着笑意的目光在蒲其脸上一转,凝视着吴平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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