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似生平 作者:眉如黛》第14章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两个空茶杯拢在手里,站起身来:“顾师弟请便,不送了。”
顾怀昭急忙站起身,追著他走了几步,走到应雪堂身边才回过神来,小声地说:“我去收拾。”
他伸手去抢那两个白瓷杯,途中碰到应雪堂的手,那冰凉的触感,倒摸著剧毒的蛇。
顾怀昭额角全是冷汗,却不敢缩手。
那是属於本能的恐惧,一世贪生,却嗅到腥甜的瘴气。
应雪堂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师弟怕得这样厉害,又何必勉强呢?”说著,想把手抽回去。
顾怀昭慌忙又握紧了些,他攥著应雪堂的手,把它按在自己心口上:“我还有些没想通的地方,也有点怕……”
他怕得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好半天,才把话说了下去:“可这条命,师兄如果真想要,拿走……也没什麽。”
剑似生平31
应雪堂原本就存著逼他的念头,正人君子装了几年,第一天见他上钩倒也有趣,然而时间越久,越是迫不及待想要让他见一见金身里的泥塑。
如果他惊慌失措自是可恨,无动於衷更是惺惺作态。
心头的块垒太重,即便是应雪堂自己,也弄不明白露出凶相後,想看到顾怀昭何种反应。
直到顾怀昭这样一说,十指交握,耳边听清这人颤抖牙关间挤出的情话。
他明白了。
顾怀昭看应雪堂迟迟没有接话,额角更是冷汗直冒,小声叫了一句:“师兄。”应雪堂眸光转动,仍不肯说一字半句,侧著头,不知道在看栅栏外哪一处风景。
顾怀昭不明就里地站著,只觉应雪堂那只手微微发烫,等了半天,才听见他说:“说的倒是好听。”
顾怀昭呼吸一窒,嘴里嗫嚅著:“师兄……”
应雪堂本想再冷嘲几句,掩饰自己有多昏头转向,可皱了半天的眉头,只挤出这麽一句。顾怀昭那句低语,不过短短十来个字,竟让他有些失神,他还是头一回,知道世上有这样的话,把铁石心肠哄成流水,听得耳朵都无比餍足起来。
贪生畏死,却说要把命给他。
这样怕他,却舍不得走。
没等应雪堂理个分明,顾怀昭先退了半步。他哪里知道应雪堂这等弯弯肠子,见师兄气色极好,眼睛里光华熠熠的,人却板著脸,不肯搭理人,以为把师兄彻底得罪了,小心翼翼地说:“那我改日再来。”
应雪堂眉头一蹙,面色不善道:“肖枕梦这些日子扬言要取我性命,想必顾师弟也不怎麽关心了。”
顾怀昭吃了一惊,有心细问,可被应雪堂一番数落,又有些开不了口,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应雪堂把瓷杯在後院泉眼处洗了两回,收捡好,看顾怀昭还傻傻站著,知道自己话说重了,想了想,还是把真话也说了出来:“紫阳山上,同门习武的,常说彼此是过命的交情,动不动以性命相托,我不信。”
他顿了顿,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红晕:“不知道为什麽,倒是想信你。”
“最近阴雨连绵,身上有些旧伤,一直好不了,师弟替我上点药吧。”应雪堂似乎有几分局促,话刚说完,就自己进了屋。
顾怀昭痴痴站在原地,直到应雪堂动身,才突然明白过来,几步跟了上去。
床榻前摆著不少瓶瓶罐罐,应雪堂不发一言,挑出一个长颈药瓶抵到他手里,然後就背过身去,把外袍宽了。
顾怀昭额间又多了不少细汗,匆忙间帮著应雪堂把外袍挂好,那头应雪堂已经把上身脱了个干净。
顾怀昭连吸了几口气,呼吸才堪堪稳住,抖著手,把应雪堂散落在背上的长发拢在手里,轻轻撩到一边。
应雪堂背上肌肉匀亭,并不显得羸弱,顾怀昭还是头一回在光天化日之下瞥见,只觉师兄肤色极白,浑如凝脂,若不是几道极深的疤痕从右肩划到左腰,顾怀昭简直要别过脸去,生怕占了什麽便宜。
应雪堂低声催了他一句:“顾师弟,上药吧。”
顾怀昭如梦初醒,抖索著手,从瓶里倒出药油,顺著疤痕抹下来。有些颜色淡的,是当年血案的旧伤,剩下两道结著痂的新口子,却不知道是几时弄出来的。
他定了定神,小声说:“适才说,肖枕梦……”
应雪堂听他问这一句等得太久,忍不住又沈下脸来,幸好及时醒悟,硬是撑起笑颜:“他信上说是朔日登山,算算日子,就在这几天,师弟还是尽早回去,避避风头。”
顾怀昭好不容易跟他这样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心里既沈甸甸的,又很是高兴,压低了声音说:“那怎麽成,我在屋里打个地铺。”说完,又劝了一通人心齐、泰山移之类的老话。
顾怀昭本想厚著脸皮跟他邀功,说应师兄以前受伤,我也是在屋里打个地铺,照顾你呢。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过亲昵了,不好意思说出口,喃喃半天才转了个话头:“我之前那句话,其实不是师兄说的性命相托,生死之交。我是说、我这条命,如果是师兄要取……”
应雪堂看他上完了药,拿了块白帕给顾怀昭擦手,自己把里衣著好,才问:“我结交过谁?”
顾怀昭张了张口,苦苦回忆这两世,半天才说:“师兄以後结交天下,振臂一呼,群雄响应,威风极了!”
应雪堂初出茅庐,江湖上识得他的也就寥寥几个,听顾怀昭这样吹捧,忍不住微微一笑,旋而又问:“我与谁熟识?”
顾怀昭愣住了,想说是梅庄庄主,泰丰镖局的老把头,还有许多武林前辈、江湖侠少,然而都算不上熟识。
应雪堂把外袍也穿著妥当,低声再问:“那我与谁亲近?”
顾怀昭想了半天,极艰难地挤出一句:“君子……不党……”
应雪堂似乎是觉得好笑,伸手在顾怀昭头上使劲摸了两下才道:“傻子,你要死了,若说我孤身一人,形单影孤,好不快活,你会信麽?”
剑似生平32
应雪堂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下,心里那头猛兽在跃跃欲试地磨著前爪,自尊却并不急於这一时半刻。
他屏息等著,这人这样在乎他,迟早会过来。
顾怀昭不比应雪堂,刚刚解了禁足令,身上还压著一堆杂务要做。
山上原有大大小小几十口泉眼,晨雾之中,泉水湍急,在山崖断石中溅开,无尽高峰,百道飞泉,是远近闻名的一处美景,只是紫阳山为了练功,每日天不亮,仍要派十余名弟子千里迢迢地赶往山脚打水。
顾怀昭睡了一夜地铺,鸡啼时分就摸黑下山,在山脚打好水,又两手提著水桶,一路踏溪石赶回夥房。
把清水倒入水缸後,上晨课两堂,对剑三轮,斋饭半碗,劈柴十捆,在苗战那里又听了一通训话,弄得一身大汗,这才闲下来。
他找了个没人的水潭,用木桶舀了凉水,洗刷了几遍,换了干净布袍,正要去找应雪堂,忽然看见十余丈外,山上一位极少露面的师叔,和紫阳山主并肩从山道上走过。
顾怀昭上一世只见过山主几次,依稀记得山主俗家姓孟,修天师道,除了捡些孤儿上山习武,大半时间都痴迷剑道,不理俗事,连顾怀昭也是生母过世後,被他领回山的。
那两人不知说些什麽,一会提到苗师父,一会提到易三娘,脚程极快。
顾怀昭想到前世被这人亲手挑断手筋的事,忙不迭地磕头请安,然而这两人目不斜视,径自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等人走远,顾怀昭忍不住又回过头多望了几眼孟山主背上的藏锋剑,想象应雪堂佩上这把剑的模样。山上老一辈的师叔师伯,相貌武功都算得出众,听说应师兄父亲更是个中翘楚,若不是修了俗家道,理应是这一代的山主了。
顾怀昭自己也说不清俗家道和天师道该如何取舍,只觉得应师兄扬名天下,问鼎剑宗,自然很了不得;应效儒自创剑法、伉俪情深,同样潇洒。
他这样胡思乱想了半天,回到应雪堂院子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
应雪堂留了碗米粥给他,食盒里还有一碟极精致的糯米红枣,顾怀昭饿得前胸贴後背,风卷残云地吃了,还嫌有些不足。
应雪堂随手翻著手里的旧书,眼睛却望著他,突然道:“师弟想吃什麽,我给你带回来。”
顾怀昭哪好意思说自己前世落魄江湖,最喜欢吃些鸡鸭猪肉,刷上酱汁,香香地烤了,烤出油来,那才是人间美味,忍了半天才讪笑道:“我已经吃饱了。”
应雪堂轻声道:“哪怕是破戒的,想吃什麽,我给你带。”
顾怀昭吃了一惊,压低了声音道:“师兄,你糊涂了!给别人知道,是要挨鞭子的!”
应雪堂被顾怀昭这样疾言厉色地说教了一番,仍是无动於衷,只说:“我破过戒了。”
顾怀昭愣了愣,小声问:“应师兄吃过什麽荤菜?”
他自己想了许久,声音压得极低,凑到应雪堂耳边问:“是不是在山下游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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