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衫和星空甲》第33章


非一时所致,其中最为可怖的一道痕迹犹新,殷红而狰狞,像一只什么兽,咬合住那条纤细的手臂。
护士动作娴熟,素白的新布转瞬将被捅破的隐秘重新覆盖,再稳好针,安置上吊瓶。傅千树坐回原位,凝望那肉眼可见的、密密麻麻的针孔,方才还算祥和的气氛已一去不返。
“小树,你知道吗,学长当过四年半的专业第一,”余秋沉声说,“但是,他连硕士学位都没拿到,就离开了F大。”
“岑惊鸣为什么——”
“是被我害的。”余秋打断了他,说。
傅千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但余秋重复那句话的时候,眸子里那种激烈、悲怆的汹情正在一点一点地稀释。
“是被我害的,”她说,“学长觉察到我们的老师——对我施加的、长期的不轨行为,向艺术学院进行了实名举报。钱知希明白他拿不出证据,即使后发制人,也‘顺理成章’地泼了脏水。学长之前的男友在毕业季前夕与他和平分手,远渡大洋彼岸,钱知希知无从对证,便造谣学长私生活糜乱。加上学长的成绩一贯鹤立鸡群,煽风点火,引众人怀疑他是否行过学术不端,简直轻而易举。狼藉过后,大家都觉得对钱知希的指控纯属无稽之谈,纷纷把焦点放在学长身上。他知道钱知希的目的,索性办理了退学手续。”
而余秋在哪里呢。
她以匿名的方式问过律师。不是没想过控诉。——你需要确切的证据。——什么呢?——唔,录音、用过的套子纸巾,你也得配合体检。余秋上专门的这方面的论坛,看到那些姑娘去报案,细致入微的询问记录,长度、硬度、如何进行,甚至当时的经历。腥膻得不忍卒读,淋漓泣血。在好事者眼里却像下三滥的□□。
余秋扒着水槽呕吐,清理完秽物之后,从镜子看向自己的双眼。她分明里里外外属于老师了,只有虚无缥缈的思维在声嘶力竭地求救。这多么可笑。早当上了刽子手。中美史的最高分。钱姓师门内定的研究生。瑟缩在岑惊鸣展开的羽翼下,用利刃将那柔绒绞得支离破碎的罪魁祸首。
后来看过一张照片。室友不晓得从哪找来的,多少年前的老相册里撷出,是钱知希上学时拍摄的吧,可能那时的流行,穿了仿照民国学生制服裁成的中山装。蓄过的长发扎成辫子。眼睛尖锐地刺出来。中不中、洋不洋的。
他是新世纪的复古派,旧时期的不死者。一直、一直以来,讲专业课既叫好又叫座的艺术家。
“我想,连我自己都决定了要装聋作哑,学长干嘛‘多此一举’?我得爱老师,也得相信老师是爱我的,否则根本活不下去。哪怕这是一条歧路,一念之间,行差踏错,头破血流都得走到尽头去。”余秋静静地说,“直到开春,画室又多了一位新学妹,每次看到她,就像三年前的自己。我连我都骗不下去了。”
她没有哭,浑身上下却已经像在流泪。
傅千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是行差踏错——在我看来,你没有错……”
“你和学长说了一样的话呢。”余秋怔忡了片刻,笑笑说,“但我始终明白,自己是有罪的。”
她会是新闻中最不典型的“受害者”,流言蜚语妄加揣测的台风眼,无数人口口声声说不会结交的那种危险。
岑惊鸣可以原谅,甚至说从未见怪过。傅千树可以用最大的善意,竭力融入她的语境。
唯独余秋不能宽宥自己。
“见你一面之后,知道学长会像我希望的那样,幸福、快乐下去,我就很满足了。”余秋扭头看向窗外,岑惊鸣正步履匆匆地闪过回廊,出现在门外,“谢谢你,小树。愿你帮我永远记住他所有的好。”
假如时光倒流,她要咽下旁观岑惊鸣昔日情感时一切的冷言冷语,慰他于未来可期的日子里,会拥抱到至为灿烂的阳光。
她会不顾一切地脱离,挣扎,扭打,对着那剥皮舐血的眼睛拼搏出四个字。
宁若一死。
☆、31 塞壬
31
岑惊鸣进来,傅千树发现他又把那副眼镜戴上了,不过,身上倒只有一种类似檀木的香味。傅千树已经弄明白了,知晓这是沐浴露的味道,和他昨晚睡下前用的同款,然而他抬起袖口,从自己体肤却逸不出一模一样叫人安心的因子,也算桩怪事。
他到不久,余秋便说困了。岑惊鸣把床摇平,直待听到平稳悠缓的呼吸逐渐规律,才示意傅千树动身。
“你们说了什么?”
两人进了电梯,岑惊鸣按下一楼,看着数字一格一格地往下跳。傅千树两颗上门牙刮着嘴唇,都有点起白皮了,岑惊鸣了解地一笑,说:“小秋告诉你了。”
“知道还问。”傅千树像喉咙卡了一团纸,说。在搓起来的纸里包着撒哈拉才会有的硕大沙砾,表层破了,让它们倒灌似的漏出来,尖锐地摩擦着气管。他是乖巧下垂的眼型,现在明灿的双眸中却有好几股情绪此消彼长地冲撞,仿佛揉碎一把金箔撒进去。可面部其余的表象又显得空白,像是心脏的窗扉率先敞开,别的还迟钝地陷在记忆枯黄的泥淖中。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他怎,么能……”
他遣词造句中带着停顿,说得很费力,再微妙、详尽的语言也叙述不尽,像孩童吃饭,筋疲力竭地挥动勺子,掉在桌上的米粒还是更多。他未催促岑惊鸣开口,他们站在逼仄的电梯里,仍隔距离地注视对方,却更接近狠狠拥抱。
傅千树把脸侧过去,岑惊鸣看不见他的表情了,这几秒对他而言注定终身难忘,连头顶昏暗的光都化作下进心里的雨,湿淋淋地流进血脉,他伸手想拉傅千树,包住他们的方匣子突然猛烈地震了一下,嗖嗖直坠的声音戛然而止!
“岑惊鸣!”傅千树快跳起来,“……电梯停了?”
☆、32 朝暮
直到后勤把他们从电梯内解救出来,傅千树都不敢去任何能反光的东西上看自己的脸。然后,也没多余的话,他就跟岑惊鸣回家了。
岑惊鸣的车开得很稳,他坐在副驾驶,有一段坑坑洼洼的路,傅千树都能瞧见飞溅的泥点了,身体也几乎没有颠簸。对于接下来将发生的事,他们心照不宣,同时,岑惊鸣又是这么泰然自如,他入神地望着那张像是从月弯和星尖掉下来的侧脸,听见心脏咚咚不止的声音,觉得好傻。
现在傅千树不会忘掉岑惊鸣家的位置了。开过沃尔玛,地下停车场边有一个千金大药房。岑惊鸣给保安查了相关证件,刚下斜坡,突然猛地刹了一下。
“汪——!”
“附近有个苇丛,”岑惊鸣松了气,跟他说,“好像前两年预备盖房子,文件没批下来,荒废很久,就成了流浪猫狗的避难所。这边住的人多,它们常过来讨东西吃,特别冷的时候出门前都要检查一遍轮胎。”
“幸好你反应够快。”傅千树想到一些微博上转载的小贴士。
岑惊鸣用一种似乎有千言万语的眼神看着他,笑说:“很迟钝了。小树,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他摸了摸傅千树的脸,手心里汗涔涔的,很热。原来他也没看上去那么镇静。傅千树笑得露出牙来,他没有虎牙,但门牙旁有一颗形状挺尖,今天才留意到。
开好门,叶子跳下猫爬架,亲昵地窜过来蹭了蹭两个人的腿。被一种小动物亲近的感觉太奇妙了,就像世界都变成了和它们身上的毛皮一样软绵绵的流质。傅千树想弯腰抱她,她却嗖地又跑远了,钻进墙角的小窝,只露短短一截尾巴在外面。仿佛知道主人接下来要干什么,特地提前做好避嫌的准备。
“怎么还把扣子攥着。”
“当然啊,”傅千树瞪了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梗!”
做这个动作时,他的眼球要兀出几许,似乎要生气,眉梢唇角却漾开笑意。岑惊鸣拎起他的手指,傅千树的背骨抵得门板沙沙作响,头发像黑巧克力慕斯一样。岑惊鸣认真地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拿没和他相握的那只手,盖住了傅千树热忱相视的双眼。
傅千树没弄明白他的用意,正值日暮,即便这样做,视网膜上浮游的,也是有点发红的灰色。但无法看到对方,终究给了他一种踩在棉花上,轻灵,又忐忑的不安。睫毛动的频率更高,一把小刷子似的戳着岑惊鸣余汗未干的皮肤。不真实。像听见花开的声音但找不着一束枝桠。
“必须这样,”岑惊鸣发哑地说,“看不见你的眼睛,我才可以心无旁骛地继续干很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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