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第2章


但阿嬷的身体却日益恶化,因此阿嬷从没见过小杰。
阿嬷过世前的那一个月,都是在医院里度过。
这期间文贤从台北专程去看她四次,但每次阿嬷的意识都不太清醒。
最后一次去看阿嬷时,她牵着文贤的手,但却叫着他阿公的名字。
阿嬷过世的那晚,文贤的手机响了,是他爸爸打来的。
爸爸说阿嬷快往生了,口中不断唸着文贤的名字。
文贤赶紧叫爸爸把手机放在阿嬷耳边,随即神色凝重走出客厅到阳台。
“阿嬷。我文贤啦。阿嬷,你不要害怕,要放轻鬆。妳平时很虔诚拜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一定会来接妳。要记得喔,跟着菩萨走,要跟好,菩萨一定会带妳到西方极乐世界。阿嬷,妳免惊喔,菩萨会照顾妳。阿嬷,妳有听到吗?阿嬷。阿嬷。阿嬷……”
爸爸在手机那头说阿嬷往生了,神情颇为安详。
文贤挂了手机,然后蹲下身,在阳台角落勐掉眼泪。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文贤,便让他一个人在阳台独处。
那晚文贤几乎没睡。
文贤说无法见阿嬷最后一面,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和悔恨。
他也相信,无法在往生前见到文贤,阿嬷一定也很遗憾。
“但现在阿嬷来看我了,我和阿嬷都不会再有遗憾了。”文贤笑了,“而且阿嬷看到小杰长得这么健康可爱,一定也很开心。”
我这时才发现,他脸上虽然挂着澹澹的笑,但满脸泪痕,眼眶也红了。
自从上星期阿嬷过世以来,我几乎没看过文贤的笑容。
他常常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偶尔会偷偷掉眼泪。
而此刻他的神情非常轻鬆,笑容虽澹,却洋溢着满足。
“第一次看见蝙蝠是在我唸高二的时候,有隻蝙蝠在家里到处乱飞。”
文贤对我说,“我猜想牠可能是因为追着昆虫才会不小心闯进家里。”
文贤说他那时马上冲进浴室拿了条毛巾,然后轻轻挥舞毛巾,想把蝙蝠赶往窗户的方向,好让蝙蝠可以从窗户的缝隙中飞出去。
“你在做什么?”阿嬷大叫,“还不快停手!”
文贤吓了一跳,停止挥舞毛巾。
“过来我旁边坐下。”阿嬷说,“那是你阿公。”
文贤当时的反应跟我一样,也是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坐在阿嬷身旁。
于是文贤和阿嬷便坐在沙发上,看着蝙蝠在空中盘旋绕圈。
蝙蝠绕了一会后,突然改变方向朝阿嬷飞近,快碰触阿嬷时又急转弯,好像飞机表演特技一样。
蝙蝠飞走后,文贤转头想问阿嬷,只见阿嬷泪流满面,并频频拭泪。
文贤的阿公在这隻蝙蝠出现前十天过世。
“阿公一个人在田里工作时,突然心肌梗塞而猝逝。阿嬷等不到阿公回家吃午饭,便到田里去找阿公,才发现阿公已死去。”
阿嬷哭得很伤心,而且自责又悔恨,整整一个礼拜几乎不吃不喝不睡。
文贤的爸爸担心阿嬷的身子熬不住,送她去医院住院三天打点滴。
没想到阿嬷才刚出院回家,便看见蝙蝠。
“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夜婆(蝙蝠),飞回家看他生前所挂念的人。”阿嬷对文贤说,“这是你阿公告诉我的。”
阿嬷虽然泪眼汪汪,但提起这种传说时,脸上尽是满足的笑。
“你阿公还说,如果他比我先走,他一定会变成夜婆飞回家看我。”
阿嬷笑得很开心,“你阿公没骗我,他果然回来看我了。”
文贤说他原本不太相信这种传说,但看到阿嬷满足的神情与笑容,还有自从见到蝙蝠后阿嬷就不再整天失魂落魄,他便开始相信了。
“阿嬷后来还对我说,将来有天她死了,她也会变成蝙蝠,飞回家来看我。”文贤笑了笑,“结果阿嬷也没骗我。”
我想文贤打从心底相信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的传说,但我还是觉得这传说不可思议。
“可是这传说未免太……”我终于按捺不住疑惑。
“太难以置信是吧。”文贤说,“就像住海边的人吃鱼时不翻鱼一样,这传说其实也只是一种简单的心情。”
“什么样的心情?”
“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
我虽然还是不懂,却可以体会。
在我唸国二的时候,父亲去世了,至今刚好满20年。
父亲过世时我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这20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
如果父亲也能化身成蝙蝠回来看我,那么或许我可以释怀吧。
只可惜自从父亲过世后,我从未看见蝙蝠飞进我的老家里。
父亲会变成蝙蝠飞回家来看我吗?
阿嬷的葬礼结束后,隔天我们一家三口便回台北。
文贤的心情变得平静许多,也不再偷偷掉眼泪了,我终于可以放心。
至于蝙蝠的传说,我还是不能接受,但已经深印在脑海。
问了几个朋友是否听过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
“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从没听过耶。”她们非常讶异,“吸血鬼才会化身成蝙蝠吧。”
我也上网搜寻有关蝙蝠的传说,结果跟我的预期一样。
在中国因为“蝠”与“福”同音的关係,蝙蝠是幸福、福气的象徵;
还有蝙蝠可以帮锺馗引路,让锺馗驱妖除魔的传说。
在西方蝙蝠则是邪恶、黑暗的象徵,和吸血鬼的化身。
不管东方或西方,没有一种传说把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与蝙蝠做连结。
或许真如文贤所说,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其实只是一种心情,一种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
两个礼拜后,文贤开车载着我和小杰回我的老家。
路程比回文贤老家更远,因为我老家在台湾的最南边。
这次我是为了重新安葬父亲的事而回去。
父亲虽然已经过世20年了,但他的模样在我心里仍然很清晰。
父亲刚过世那几年,我常梦见他,也常无缘无故想起他。
只要一想起或梦见父亲,我总是泪流不已。
自从结婚后,无缘无故想起父亲的次数少多了,也很少再梦见他。
然而每当梦里出现父亲,醒来后依旧会发现枕头和被单都已湿透。
父亲安葬在公墓刚好满20年,管理单位建议我们起出遗骨然后火化。
这些年来台湾的土地越来越难取得,传统的土葬也逐渐被火葬取代。
母亲决定起出父亲的遗骨火化,再将父亲的骨灰安置在佛寺。
我回家的这天,正是父亲的遗骨已起出,即将火化的日子。
这次是文贤留在家里照顾小杰,由我弟弟开车载我和母亲去火化场。
当父亲的遗骨要推进去火化炉那一瞬间,我突然跪倒在地。
“阿爸,火要来了,你别怕,要闪开。很快就好了。阿爸,要小心。
阿爸,真对不起,让你受苦了。阿爸。阿爸……”
我悲从中来,几乎泣不成声。
“阿姐。”弟弟扶我起身,“别伤心了。”
“阿爸。”我泪眼朦胧看着他,彷彿真的看到阿爸。
“阿姐。”他的眼眶红了,“我是阿弟。”
“哦。”我回过神,赶紧擦乾眼泪。
弟弟今年30岁了,五官轮廓与阿爸越来越神似。
“静慧。”母亲把装着父亲骨灰的骨灰罈让我抱着,“妳弟弟开车,现在我们要去西如寺。以后妳阿爸就在那里。”
我小心翼翼抱着父亲的骨灰,手里拿炷香,上了车的前座。
“妳沿路上要叫妳阿爸跟好,这样妳阿爸才会跟着我们到西如寺。”
母亲在车子后座叮咛我。
“阿母。”我点点头,“我知道。”
我低头看着怀中的骨灰罈,下意识紧紧抱着它。
时间已匆匆流逝了20年,没想到现在我又可以跟阿爸靠得这么近。
“阿爸,我静慧啦。我们现在要去西如寺,那是一间佛寺,在高雄县林园乡。那间佛寺主祀释迦牟尼佛,寺里面有很多法师哦。阿爸,你以后就可以天天听法师唸佛经,真好。阿爸,你一定要跟好哦。
阿爸,要跟好哦。”
车子动了,我开始喃喃自语,引领阿爸跟着我。
小时候阿爸带我出门时,怕我走失,总是叮咛我要跟好。
没想到现在却是我叮咛阿爸要跟好。
记得唸小学一年级时,也许更小,阿爸第一次带我到大统百货去玩。
“静慧,百货公司人很多,妳要紧跟着阿爸。要跟好哦。”
我点点头,紧跟着阿爸,不敢稍离。
第一次看到手扶梯时,我吓得不敢踏上去,但阿爸已经踏上去了。
“阿爸。”眼看阿爸的背影越来越远,心里一慌便哭了,“阿爸。”
阿爸回头看见我还在下面,顾不得那是向上的手扶梯,赶紧往下冲。
“抱歉、抱歉。”阿爸一面说,一面快速闪开手扶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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