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146章


我看着他。他的头发都白了,该是要退休了吧。这样想着我已不由自主问了出来,“罗医生,您今年多大年纪了?”他愣了愣,然后了然的温蔼笑道,“小姑娘,我是返聘的。”
我看着他笑起来微眯的长眼睛,这眼睛多像我妈妈啊。原来同父异母的兄妹也可以长得这么像。“罗医生,您……”我想问他有没有孩子,他孩子有没有孩子,如果他有孩子,他孩子也有孩子,那样我就有了好多好多的亲人了。却被安谙轻声岔开,“罗医生,我女朋友胃不舒服,想让您看看。”
“胃不舒服要看内科呐。”罗医生呵呵笑着说,“我是外科啊。”
“哦,我们没经验,对不起对不起。”安谙抱歉地笑着说,在罗医生笑笑一叠声的“没关系”中拉了我出来。将我一直拉到院子里。
“坐一会吧。”安谙握着我手,在院子中央那棵老树下的长椅中坐下。
我不语,看着罗医生走出外科办公室在走廊里跟一个中年医生笑笑的说话。没有看见我。
我一直看着他。他的侧脸,他的白发,他宽广饱满的额头,肤色很白,即使这样大年纪也没有什么皱纹……直到他跟那名中年医生说完话,拐进别的办公室,我再也看不到他。
罗焕兴。我的舅舅。血管里流着四分之一跟我相同的血。他一定有孩子。他年纪这样大了,他的孩子一定也有孩子。这样,我就有了好多亲人了。这样,我就再也不是没有根的人了。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惦念这里,浙江,余姚,陆埠镇,干溪村。我的根在这里。无论我走多久,多远,我都会再回到这里,浙江,余姚,陆埠镇,干溪村。我原以为我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但我会再回来的。即便再回来时不再能看到罗医生,即便再回来时我还是不能走近前相认。
“安谙,你怎么知道能找得到?”再次坐进车里,我问安谙。看着后视镜中渐渐退远的陆埠镇中心卫生院的院落,失心般的空落令我紧紧攥住手掌。下次回来,不知道罗医生还在不在这里。下次回来,就没有安谙陪我了。
“江浙人宗族意识一向很强,这样一个小村镇,回溯四代都有可能打听到的,只要没什么大的变迁。”他揽我在怀,下巴擦着我发际,左手握着方向盘,缓速开车。“在枫泾,现在找极老极老的老人打听我高祖父也能问得到。何况,”略顿顿,“不试怎么知道……”似乎还想说什么,轻叹一声止住。
我将头偎在他肩窝里。日渐西斜,一转身天地间刹那暮色已苍茫,这加的戏份,亦即将完结。而明明此刻我们如此相亲,为什么相亲却不可接近。
“旖旖。”安谙轻声叫我。
我抬头看他,他的侧面映着夕阳,挺直的鼻梁染着一层赤金色光芒,雕塑般笔笔刻进我的眼。安谙,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记住你的脸,还有罗医生的脸。
安谙没有垂头看我,眸映霞光,专注看着前方,“晚饭想吃点什么?”
我轻声道,“不吃了罢。”如果注定要离散,早一刻与晚一刻并无分别。我的心没有那样强大,我的胃也没有那样强大,经不起最后一餐饭的折磨。但想了想还是道,“飞机上有机餐。”
他也不再坚持。揽在我肩上的手轻轻拍着我,“睡一会,嗯?”
我摇摇头,想说一会儿在飞机上睡,却再也说不出来。头重又落在他肩窝里。鼻端缭绕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尽量不让他察觉地悄悄嗅着。我想连同他的脸,一起记住。未来日子那样长,我怕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再也想不起他,以及关于他的一切了。
我希望到我老的一天,仍然能记住他,以及关于他的一切。
也是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太阳快下山时,竟是这样柔婉可亲,大大红红的,一点都不刺目,看久了也不会流泪。看久了,心也慢慢静下来。
手机铃声响,我的包在车后座放着,安谙松开揽在我肩上的手,侧身探臂拿过我的包,放在我膝上。犹豫一下,没有再揽住我的肩。我慢慢从包里翻出手机,没有看来电显示,接了起来。“Mary。”是邵正华。
我微笑,“你好。”
“Mary,你要去印度?”邵正华声音很大很急。
我不由自主侧头看一眼安谙,想想诺基亚手机拢音效果还是蛮好的,轻声应道,“你知道啦。”
“翩今天上午刚回来就到公司定下了去印度的人员名单,然后就着人办工作签去了。”邵正华道,“为什么?Mary,为什么你要去?”
“工作总要有人做。”我淡淡笑着。看着眼前的夕阳。这夜之将至的使者,好美。
“Mary,如果是那天我说的话让你有这样的想法,我收回我那天的话。”邵正华缓声道,“印度很苦。不仅条件苦,而且工作效率低下,并非你想的那样,一个工程几个月就可以完工……”
我仍微笑,尽量不让安谙听出什么,“我知道。”我并不介意那里有多苦,也不介意那里工作效率低下不低下。工作效率再低下,也是工作,也会有进度。
邵正华不再能够说出什么,“等你回来再说吧。”挂断电话。
收线忙音响起的瞬间,我突然有种解脱的轻松。想起妈妈说过的话,不过是时间。而我有的是时间,缓解疼痛,适应伤悲。
将手机收好在包里。刚刚还在前面的残阳已在右手边。前面再开不远,应该就上去往萧山机场的高速了吧。我转眼看安谙,暮霭下他的脸色平静无波。感受到我的目光,他仍然看着前方,轻声道,“旖旖,我有一个叔叔……”顿了顿,续道,“我那个叔叔一直在国外,很多年都没有回来过了。还有我堂兄,嗯,就是我大伯的儿子,也很少回来。”
我点点头,“怎么呢?”
“我奶奶很想他们,经常念叨他们……”再顿了顿,缓缓道,“我爷爷就劝我奶奶说,心里有根的人,就像纸鸢,不管飞得多高多远,总有一天,也会被那条根扯着飞回来的。”
我静默无语,到这一刻已不再敢妄自猜测,他只是随便想起说说,还是另有所指。如是另有所指,我心里的根,我心里会扯着我飞回来的根,他是指罗医生还是指他自己。原来绝望到某种程度,竟连猜测的勇气都不再有。
他也不再说什么,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消逝,高速公路边一个一个被车灯照亮的荧光牌飞速掠过。
是不是所有夜晚的高速公路都一样,幽长而寂寞。
是不是所有的高速公路都一样,再幽长而寂寞,也总是有终点。
当灯火通明的萧山机场阅入眼帘时候,这漫长的两天一夜,这与安谙重逢后耗尽我一生心力的漫长的两天一夜,也到了终点。
停好车,安谙拿过我的包,打开,将早上在医院开的药放入包中,想了想,又把药拿出来,将我包里团成一团的衣服和毛巾拿出来,放在膝盖上仔细叠好,放入包里,把他的小本子也放入包里,最后把装药的塑料袋放在最上层。包递给我。他打开车门下车。绕到附驾一侧,给我打开车门。
我不敢看他。由他牵着手下车。跟着他,走进机场。
签完返程机票。他看看机票上的起飞时间,“大概几点能到?”望着我轻声问。
“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就能到。”我想了想,“九点前吧。”
“还不算太晚。叫计程车时看看车牌号再上车。”
我点头。
“别忘了按时吃药。”
我点头。
“昨天教你做的菜,记住了么?”
我点头,“记住了。先放葱花,后放油,再放菜。”
“傻囡囡。”他轻轻笑起来,“烤葱花吃啊。是先放油,油烧到微热时,放葱花,葱花翻炒两下,再放菜。”
我点头,“嗯,先放油,后放葱花。我记住了。”
“不过你胃不好,最好不放葱花。”
我点头,“好,我不放葱花。”
姜和蒜也不放。也不再吃辣和油腻的。】
“好好照顾自己。别总对付。实在懒得做,就出去吃。”
我点头。
我一定按时吃饭。一定不对付。只是不知道印度有没有餐馆,可以让我出去吃。】
“算了,你还是出去吃吧。”他轻轻笑着看我,“你拿刀切菜的姿势实在太吓人。别切到了手。”略顿顿,“你还弹琴么,旖旖?”
我摇摇头。“很久没弹了。”
他静了静,“工作不忙时,还是弹弹吧。别荒废了……”
我点头。
不知道印度有没有钢琴。如果有,我一定弹。只是,我再也不弹巴赫了。】
“胃药随身带着。药吃完了,去医院复检一下。不要喝酒,不要喝茶,不要喝咖啡,牛奶也不要喝。”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