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第23章


我直视著温宝裕:“追求再生、转世,正是他们追求的生命目标,天池上人何以忽然会有这样完全相反的改变?”
温宝裕神情肃穆,一反常态,来回走了几步,才道:“猜想──只是猜想,是他对生命奇】有了新的认识,而这种新书】的认识,是因为他生命形式起网】了变化之后得来的。”
我点了点头,温宝裕这个“开场白”,已经和我的设想,十分吻合了。
我道:“这新的认识,内容如何,你可有设想?”
温宝裕道:“若是从人生难免苦痛引开去,则不愿再生为人,也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既然和我的想法一样,我自然而然,鼓了几下掌:“然则不愿转世,又当如何?”
温宝裕双手一摊:“这可问倒我了──这个问题,不但我如今是人,答不上来,我看陈长青已经其身是鬼,他也一样答不上来。”
我也大是感慨:“是啊,若是人,想到死亡之后,可以转世重生,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假若是鬼,只怕想法又大不相同了。”
我和温宝裕的问答,已经涉及生命奥秘的极深层次──作为两个“人”,能讨论到的范围,到这种程度,已经很难再深一层了。
若是要再深一层去讨论,那不是“人”的认识范围之内的事,在讨论者之中,需要有“鬼”的参加才是,因为有太多的情形,只有鬼才知道,人无法得知。
而如果要讨论下去,最理想的参加者,自然是已不再是人的陈长青。
我和温宝裕,都有就此引陈长青出来的意思,所以温宝裕接著道:“鬼的想法,若是不想做人,那问题简单,大可一直当孤魂野鬼下去,怕只怕当鬼不如当人──你自然知道失去手臂者仍然感到手臂痛的事。”
温宝裕所说的事,是说有人动手术切除了手臂之后,却仍然感到不存在的手臂剧痛的一种病例,说明人思想的感觉,超然于身体之上,也就是说,没有了身体之后,一样感受到身体的苦痛,而且更麻烦可怕──这种痛苦,是如此怪异,全然无应付之法。
所以我道:“是啊,那时,不是‘生不如死’,反倒是‘死不如生’了。”
温宝裕明白我的用意,所以他立时“哈哈”大笑了起来:“有趣,有趣!”
若是我们的好朋友陈长青,当真“死不如生”,我们当然和他一样难过,绝笑不出来的。但这时,温宝裕一笑,我也跟著笑。
因为我和温宝裕相信,陈长青音讯全无,并非他已远去──对一个灵魂来说,应该根本没有远近的分别,他只是不和我们联络。
如是他不主动和我们联络,我们并无办法,所以只好刺激他,使他“主动投案”,这便是我们笑的原因。
温宝裕又道:“要是如今‘死不如生’,那么陈长青去投师学道,简直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至于极点了。”
我索性把话放到尽:“大抵也只有陈长青这样的蠢人,才会有这种愚行。”
这句话才一出口,我就听到了陈长青轰然的回音:“放屁!放屁!放其臭屁,臭不可闻。”
不但是我听到了,从其他人的神情看来,人人都听到了陈长青对我们非议的反击。
这次,我真的笑了起来:“你还能闻到臭味吗?”
我这样说,只是顺口说一句,回应陈长青骂我“放屁”,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
可是,世事很是难料,这样随便出自无心的一句话,居然歪打正著,正说中了再也料不到的一种情况。
只听得陈长青先是发出一阵怪声,听来竟如同是抽搐之声。
接著,便是他听来无助、悲哀、苦恼、伤悲交杂,至于无法形容的可怕声音:“臭味?我当然闻得到,我甚至可以闻到自己全身腐烂所发出的臭味,你们能不能设想这种可怕的情形?”
一时之间,我们四个人都呆住了──再也想不到陈长青竟会说出如此可怕的话来!
确然,人,任何人,闻到的臭味再可怕,也决不会闻得到自己全身腐烂所发出的臭味!
这种情形之可怕,简直超乎想像之外,叫人一想起来,心中就像是不知被甚么东西堵住了,不断地作呕,可是却甚么也吐不出来,那种感觉之难受,堪称生平未有。
而并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从神情上看来,温宝裕的感觉,可能比我更强烈,他的脸色,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看起来竟有点青绿色。蓝丝的神情也怪异莫名──她是降头大师,甚么古怪恶心的东西都接触过,也会感到心悸,红绫虽然是野人出身,对于腐肉,不应该有抗拒,但是一想到,腐烂的是自己的身体,她也不禁拉长了脸,紧抿著嘴,感到难以忍受。
陈长青只不过是随便说了一句,我们的感觉,便已如此强烈,也可以知道他如今的处境,是多么糟糕,多么可怕,多么超乎想像!
这一点,连陈长青也出乎意料之外,因为我们立刻又听得他说:“你们怎么了?活吞了毛毛虫?怎么样子变得那么难看?”
蓝丝首先松了一口气,因为“活吞毛毛虫”这种事,对她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可以冲淡刚才陈长青的话所带来的恐惧感。
我和温宝裕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有同感:宁愿活吞毛毛虫,也不愿多听陈长青说他的苦况了。
我喘了一口气,说话也有点不连贯:“那……你的处境……不是很……不好?”
陈长青的声音,有著怒意,也有著极度的无可奈何和悲哀:“很不好,简直糟到了极点。”
温宝裕叫了起来──他的声音都变了:“那你还不快去转世,难道你学道那么久,连转世的本领也没有学会?”
陈长青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过了一会,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们也不能确知他这声长叹是甚么意思,但情形不好,可想而知。
我忙道:“就算你不能转世,可以暂且到一二三号设置的阴间去,我知道在那里的灵魂,好像没有你身受的那种……烦恼。”
陈长青的声音大是恼怒:“叫我去和这类无知之徒为伍,你可记得那个再生转世成了穴居人的教授?”
我怔了一怔,陈长青说的那件事,并非直接发生在我的身上,而是发生在一个“非人俱乐部”的会员身上,那会员有一个至交,是著名的生物教授,深信再生转世,而他在死后,也确然转世成功,可是投生于穴居人之中。试想,一个生前有完整的前生记忆的教授,再生之后,发现自己处身于与文明世界隔绝的穴居人社会之中,这是何等刻骨的痛苦。
这件事的悲剧情之浓,无以复加,陈长青在这时提了出来,我隐约可以了解他的用意,但是却不能十分确定。
我可以了解的第一点是:他不肯到那个“阴间”去,看来也不愿到别的,类似的人类灵魂聚集之所在(阴间有许多个,这一直是我的假设),原因是他不愿与“那些无知之徒在一起”。
环境是不是令人痛苦(或令灵魂痛苦),是由这个人(或灵魂)的认识程度来决定的。
再以那个投生为穴居人的教授而言,因为他是高级知识份子,有著超人一等的卓越知识,认识异于常人,所以在穴居人之中,他便感到了极度的悲哀和痛苦。
但是,若根本便是一个穴居人,对文明世界一无所知,毫无认识,他也就必然心安理得当他的穴居人,不会有特别的痛苦。
所以,在同样的环境中,有的人快乐得很,有的人痛苦莫名,决定因素,并不在于环境,应在于处在这环境之中不同的人。
在一大群愚者之中,智者痛苦莫名,而愚者自得其乐。在人间这种事,也常有发生,陈长青不愿到阴间去和“蠢鬼”为伍的心情,很可以了解,因为他毕竟不是普通的鬼魂──他在生之时,就是一个杰出的人物,不屑与愚俗之人为伍的。
可是,他又为甚么不选择再生?难道正如温宝裕所说,他连再生的本领也没有学会?
这一点,就令我不了解了。而且,好像也可以有别的选择,例如长期处于“游魂”的状态──这些,都是我经历之中,曾经接触过的情形。
我们几个人,各自转著念,所想的也都差不多,陈长青的声音却变得焦躁无比:“你们不懂,甚么也不懂,一点也不懂。”
我也焦躁起来,以致于口出恶言:“他妈的你甚么也不说,叫我们怎么懂?我们知道你在困境之中,大是不妙,比做人更糟,想帮你,你不说原委,我们怎么能懂你究竟想怎样?”
温宝裕在我说完了之后,也加上了一句:“真他妈的!”
陈长青也怒:“等你们死了,自然知道滋味,还‘真他妈的’!我是在帮你们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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