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第24章


温宝裕在我说完了之后,也加上了一句:“真他妈的!”
陈长青也怒:“等你们死了,自然知道滋味,还‘真他妈的’!我是在帮你们开路,设法免得你们死了之后,和我一样……不知怎么才好,真他妈的死不如生!”
陈长青的反应如此激烈,颇出我和温宝裕的意料之外,我们各自叹了一声:“谢谢你为我们打算──我们还没有考虑到那么远。”
陈长青“哼”地一声,忽然掉了两句古文:“昔日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我忙道:“是,是。是怎么一个情形,总要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多多关照。”
陈长青生前,喜欢别人替他戴高帽,这时果然并不例外,他怒意已消,长叹一声:“关照是关照不了甚么,我如果找到了办法,可以告诉你们,若是找不到办法,那么到时候,一起受苦罢了。”
我听完了他言下之意,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真的是死不如生,鬼不如人。”
陈长青没有立刻回答,温宝裕又问道:“人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得到了解脱?”
陈长青冷笑了几声,笑声之中,满是苦涩,我再问:“是,或不是?”
陈长青这才道:“不是──不但没有解脱,生前的一切感觉全在,而且又增加了新的感觉,那是你们无法知道的,因为你们没有死。”
我疾声道:“既然如此,何不快去转世?”
陈长青“哈哈”笑了起来:“再去重覆一遍生老病死,到头来,再增加多一层苦痛,天下还有比这个更自寻烦恼的事吗?”
十二、道理简单
陈长青的话,虽然在我的推断之中出现过,但这时听他说来,我仍然不免有遍体生寒之感。我和温宝裕齐声道:“那该怎么办?”
陈长青忽然激动地叫了起来:“要寻求大解脱的方法,大解脱!真正的解脱。”
我们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陈长青又道:“我错了,师父也错了,世上许多许多的设想全错了,错在以为死亡是一种解脱,其实不是,死亡是痛苦的累积,累积。”
他的话,不但声音满是悲苦,内容也令人心悸──连死亡也不是解脱,痛苦人生,岂非无助之极?
我们四人之中,温宝裕年纪轻,蓝丝作为降头师,自有她独特的人生观,红绫自小在山野间长大,一接触文明,就和外星人有联系,观念自然也与众不同。四人之中,自然以我和陈长青的观念最是接近,所以也最能体会陈长青此话那种孤苦无依,无所适从,彷徨凄酸的心境,对他来说,简直也到了绝境。
我自然而然,长叹一声:“那怎么办呢?”
陈长青也长叹一声:“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陡然想起来:“长青,处在你这种境地之中的,不止你一个,令师呢?你刚才说他不要再有转世,那岂不是和你一样,认清了‘转世’是一个很滑稽的生命方式,他准备怎么样?”
陈长青没有立刻回答,我又道:“令师的学养在你之上,对生命的认识,也必然比你强,你怎么不请教他?”
陈长青这才又一声长叹:“我师父他是泥──”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多半他原来想说“泥菩萨过江”,但想到不是太恭敬,所以才住口。
他改口道:“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他有信心,必然会有真正的解脱,大解脱。”
我苦笑:“所谓‘大解脱’,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
陈长青一字一顿:“是生命的彻底了结,灵体消失,生命不再存在,只有到了这一地步,一切由生命带来,与生命共存的苦痛烦恼,才会随之消失。这道理,也很有些人懂得,但都误认为‘死亡’就是终结,不错,死亡是终结,但那必须是灵魂的死亡。”
我脑际“嗡嗡”作响,把“灵魂”和“死亡”联在一起后,真是怪异之至──灵魂本身已是死亡之后才产生的,怎么再死亡呢?
难道死亡可以连续发生?
而且,灵魂死亡之后……
我一想到这里,脱口道:“你又怎知灵魂死亡之后,生命就此结束,又怎知不会产生灵魂的灵魂,冤魂不息,一直延续下去?”
陈长青道:“或许是我用错了字眼,总之,我所说的大解脱,是生命的绝对终极,彻底消灭,再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存在。”
他说了之后,有一阵子的沉默,然后他又道:“这不但是生命的终极,而且也可以说,是生命之目的。生命不知由于甚么原因而产生,而的是,要令生命,完完全全消失掉,一切全部归于空,空。”
他把后一个“空”字大声叫出来,竟令得听到的人都为之震动。
我用力摇了摇头,陈长青所说的这一切,我难以接受,陈长青“咭咭”地笑:“看,我早说你不懂,是不是?”
我无法不承认:“是,我不懂。可是你也不懂,你的师父也不懂。”
陈长青道:“是,我从来也不曾否认过这一点──但是,只要我们师徒努力,就一定会有明白的一天。”
我忍受不了他的语气,冷笑道:“你要是真的那么有自信,也不会苦恼至于此了。”
陈长青却笑了起来:“这你又不懂了,凡是新生,都经过大痛苦而后诞生,人如此,连虫也如此,茧化成虫,挣扎出来之时何等痛苦。释迦牟尼不是经过大痛苦,如何会悟出佛理来?”
我道:“好,好,你说得有理──说起佛理,你们难道一点也不信服?”
陈长青笑了起来:“身为人,以为做鬼便解脱,做神做佛便解脱,可是看来,神鬼佛和人,也没有多大差别,佛理一面要‘四大皆空’,一面又要成佛,既有欲求,何空之有?连释迦也难以自圆其说。我们现在追求的确然是空,但此‘空’,和佛理的‘空’又有不同,我们要的是‘真空’──真的一无所有,彻底绝灭,不同那‘假空’──既有西方,何得云空?”
陈长青一口气说下来,听得我目定口呆。
他所要求的“真空”,听起来自然比佛理的“空”来得真。佛理一再强调“空”,可是最高目的,却不是空,而是成佛!
陈长青这一声责问:“何空之有?”只怕令释加牟尼佛驾西来,也难以自辩。
既有目的,何空之有,要彻底到甚么都没有了,才是真“空”。
天池上人并非佛弟子,所以他能明白这个道理,而一般佛门弟子,却无法悟到这一境地了。
温宝裕在我和陈长青的这席对话中,一直插不上口,直到这时,他才道:“你的目标如此伟大,连神、佛都还不是终点,那……我们这几个朋友,就算全成了鬼,只怕也帮不了甚么。”
陈长青当仁不让:“这个自然,我曾说要帮我,除非肯死,变了鬼再说,也只是说说而已。天地之间,鬼魂亿万,不是并入阴间,就是投向轮回,再不就是不知何所为的孤魂野鬼,能像我和师父那样,忽然悟到了生命真正奥秘,知道要解决生命苦痛,唯有大解脱的,少之又少。”
我听了他的话,不知是同情好,还是觉得好笑。因为相类似的话,在人间,也一样有人说,人间就有人自以为别人甚么都不懂,只有他才懂的,这种人常挂在口边的话是“众人皆醉我独醒”──这“独醒”之人,自然痛苦莫名,不知如何才好,多有自求一死,以为可以解脱的,但是变了鬼之后,若是和亿万鬼魂一样,成了醉鬼,那也就没事了,若是和陈长青那样,也是“众鬼皆醉我独醒”的“醒鬼”,那就非但没有解脱,而且更陷入困境之中,又要去追求大解脱了。
这“大解脱”的目标虽然有了,但如何可以达到,悠悠岁月,只怕谁也说不上来。
我本来推断陈长青是在困境之中,所以急于想帮助他──如此,我的推断没有错,可是,他身临的却是如此这般的困境,我真是爱莫能助了。
我只好说些空泛的话去安慰他:“千古以来,我看总有些鬼魂,也明白这个道理,你可以去找了来,结为同志,共同探索,集思广益,或者事半功倍。”
陈长青可没有回答,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忍不住大笑:“有一个古魂,你大可先去找他。”
陈长青竟没有听出我的讽刺之意,还追问道:“谁?”
我忍住了笑:“就是说‘众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三闾大夫,跳进江中想求解脱的屈原,我看他非但没有解脱,一定更是苦恼,也想追求大解脱,毫无疑问,你们正是同志。”
陈长青仍然不以为我在取笑他,连声道:“诚然,诚然,千古以来,屈子可说是一个清醒人。”
温宝裕道:“清醒鬼。”
陈长青冷笑数声:“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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