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在星月微光之下,自三个不同的方向,都出现了人。
除了最早的那一队之外,自另一个不同方向疾走过来的那一队,全是一色暗红色的衣裤,那种暗红,在黑暗之中看来,和黑色的也就没有什么分别。
另外一队,自中间打横赶来,身上是灰色的衣裤,像是所有的人,都是从和他们的衣裤同色的灰蒙蒙的黑暗之中,突然冒出来的幽灵一样。
三队人一到了石台边,就停了下来,挺立著,一动也不动,只有他们的眼珠子,在闪闪生光,闪耀著的,是一种死亡之光,他们分别在石台的三边。
站在石台角口的那个胖老者在这时开口,声音并不宏亮,但是足可以听得清楚,他说的话,内容十分奇特:“也不知道上流是不是真有那么只有金块没有石块的一段,就算原来有,我看也早叫人捡拾得差不多了,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再添冤魂,大家各站前一步,就算听我的劝了。”
他的话讲完之后,有大约十秒钟的沉默,然后,又是他发出了两下嘿嘿的乾笑声:“照例要说,也照例没有用。”
在那十秒钟之内,分三组站立著的人,一动也没有动过,别说踏前一步了。
紧接著,在另一角的那个瘦老者,缓缓扬起手来,在他的手中,拿著一件奇特的东西,实在是无以名之,那东西像是一柄相当大的梳子,可是每一根“齿”,却有尺许长。
他才一扬起那东西来,台上的所有人,除了那两个老者之外,就一起跃下石台,各自奔开了几步站定。然后,瘦老者陡然伸左手,手指在那一列竹齿上挥过,随著他的动作,发出了一下奇特之极,但是却又极其响亮的声音,嘎然划破了寂静,听得人心为之悸,血为之凝。
随著这一下声响,列队在石台三边的那三列人,右臂齐齐一震。
本来,在他们的手中,各有长条形,套著布套的东西执著的,在他们的手臂一挥一震之下,布套飞开,刹那之间,寒光夺目,原来布套之内,是一式的利刃,三尺长、三寸宽,厚背,薄刃,方头,没有护手刀柄,刃口闪耀著寒芒。
利刃的形状说明了这种利刃,是何等锋利,也说明了它是最直接的,使人的身体裂成片片的利器,它碰手断手,碰腿断腿,横扫过来,绝不令人怀疑可以把人一下子断为两截,直劈下去,也一定可以教人想到能把头颅剖成两半。
那瘦老者发出的第一次划空巨响的余音,悠悠不绝,在夜空中荡漾了许久,才算是静了下来,但是才一静下,他再度挥手,那怪异的声响,又一次响起。
这一次,随著那声响,石台三边列队的六十个人,动作矫捷得看起来全然不像是人,而像是在黑暗之中,忽然会闪电也似移动的怪物,他们身子向上一拔,六十个人,几乎在同一个十分之一秒内,就已经上了几乎有一人高的石台。
他们上了石台之后,紧贴著石台的边缘站著,站得极其整齐,每一个人的脚后跟,都恰好是在石台的边上。然后,在余音袅袅之中,他们的姿态有了改变,双脚仍然钉在原来的位置不动,可是身子都倾向前,而且,把手中的利刃扬了起来。
石台面积相当大,可是就在他们身子向前略倾之际,陡然之间,像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或者说,利刃与利刃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许多,更可以说,死亡与生命之间的距离,接近了许多。
石台上的每一个人,脸上仍然一无表情,但可以看得出,他们都屏住了气息。
第二下声响的余音,嗡嗡不绝,直到细微到不能再听到,那老者第三次浑动他的手,手指在竹齿上划过,发出了第三下如同千匹布帛一起被撕裂似的声音。
那一下声响才起,大厮杀这就开始了。
在石台上的人,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前,长刃挥动,迸射出夺目的凶光,每一次利刃的光芒一闪,都有血珠喷洒,而随著血珠四溅,在空中飞舞著,又跌向石台,或是甚至于飞出石台之外的,全是各种各样的人的肢体。
人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本来应该是全都联结在一起的,可是这时,却无情地分离了,由于人制造出来的利刃,由于另一个人挥动著利刃而分离了。
断手、残足,带著血花,四下飞溅,甚至听不到利刃相碰的锵锵声,带著死亡的光芒的利刃,在划破人的身体,剖开人的皮肉,切断人的骨骼之际,所发出的是诡异绝伦、暧昧得几乎和耳语相类似的刷刷声。石台的中间微凹部分,本来是积著一片江水的,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中,江水就被染红,至多不过半分钟,积聚著的已全是血,全是浓稠之极的血,在星月微光之下,鲜血泛著一种异样的红色。
一条断臂,跌进了积血之中,断臂的五只手指,还紧握著刀,甚至有单凭一条手臂,也要再挥动利刀之感。
另一条齐膝断下的小腿,立时压了下来,溅起几股血柱。
所有的人,全都在疯狂地砍杀,真难明白在这样的大残杀之中,他们如何还分得清谁是自己人,谁不是自己人。
或许,他们根本不在乎谁是自己人,谁不是自己人!如果在这样的厮杀之中,他们还能思想的话,他们所想的,一定是如何多砍死一个人──多砍死一个人,就是减少了一柄砍向自己的利刃,自己就多了一分生存的机会,所以他们疯狂地挥著手中的刀,虽然他们挥出手去,连手带刀断下来的机会是如此之高。
在石台上的人迅速减少──或者应该说,还在活动的人迅速减少,而已经不能再动的,似乎也不能再算是人,只是一块一块的肢体,残缺不全的程度,超乎人的想像能力之外,人类在肢解其他动物的身体作为食物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一旦人的肢体被分割开来,也就和其他的动物没有什么分别。
有两个人在各自砍倒了一个人之后,飞快地接近,脚踏在积血上,发出“拍拍”的声响来,积血早已溅得他们一身满脸,当他们接近到了挥出利刃可以接触到对方身体的时候,一个由下而上,一个由上而下,挥出了他们手中的利刃。
于是,一个手中的利刃,自另一个的胯下直插进去,在腹际停下;而另一个手中的利刃,自一个的头部直劈而下,停在胸际。
另一个的脸上,现出极其怪异的笑容来,血像是倒翻的一桶水一样,自他的胯下喷出,而头被劈开的那个,两粒滚圆的眼珠,自他的眼眶之中,跌了出来!
二、第一次“暂停”
我陡然大叫起来:“停止!停止!”
白素一伸手,按了“停止”的掣钮,画面停止,恰好停在那人在头被劈开两半之后,眼球掉出来的那一霎间,真难以相信,人的整个眼球,体积竟然如此之大,在平时可见的部分之外,还有一大团血肉模糊的球状体,而已然跌出了眼眶的眼珠,似乎还闪著光,还想在最后一刹间,再看看这个世界。
我忙又叫道:“我的意思是,关掉!关掉!”
白素再按下一个掣,眼前可怕的情景,瞬间消失,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我在“第一部份”开始的时候,已经说过,“第一部份”有点乱,其中包括了我所看到的、想到的,以及事后得到的资料等等。其实,说得明白一点,事情其实也很简单,只不过是:我和白素在观看一盒录影带。
“观看录影带”这种行为,在如今而言,真是普通之极,所需要的,只是一架录影机,一架电视机就可以了。
有的电视机将之合而为一,那就更加方便。
我这时所使用的,是一架投影式电视机,把画面形象投射在银幕上,可以有如同看电影一样的效果,虽然是新科技产品,可是也十分普遍了。
对了,那一队黑衣人,在江滩疾走,层层密密的窝棚,奔腾的江水,跳跃的浪花,那个石台,胖老者的话和瘦老者手中那怪东西发出的声响,以及接下来的那场如此可怕,看得我在停了机械运转,视像消失之后,身子仍禁不住有点发抖的厮杀,全是出现在银幕之上的形象。
在银幕上只剩下了灰白色的一片之后,我转头向白素看去,看到在投射灯银白色的光芒照映之下,她的面色,也十分苍白。
显然,她也因为刚才看到的景象,而受到了相当程度的震撼。
我吸了一口气,用力一拍椅子的扶手:“太过分了,什么人,拍出了这样的东西来?”
白素过了半晌,才道:“拍得真好,是不是?”
我闷哼了一声,拍得自然再好也没有,那场大厮杀,想起来都令人心悸,我还没有看完,而且,也不能确定我是不想再看下去,还是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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