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第27章


志翔和丹荔走出了病房,一出房门,志翔就痛苦的把背靠在墙上,仰首望天,默然不语。丹荔抱住了他,把面颊倚在他肩上,她说:“小翔子,让我帮你!我回去问爸爸要钱!”
“不许!”志翔说:“如果你爱我,不许再提回去要钱的事!永远不许!我告诉你!我们兄弟一无所有,只有这股傲气!我会挺下来!我会!只要哥哥也能挺下去!”
于是,志远在医院里住下去了。打针、吃药、葡萄糖、生理食盐水……每天的医药多得惊人,志远不用问,也知道这笔医药费一定为数可观。忆华天天来陪他,从家里捧来鸡汤,猪肝汤,和他爱吃的各种食物。老人也几乎天天来,每次来,总是握握他的肩胛骨,说一句:
“好像壮了点,气色也好多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壮了点,在医院里住下去,他越住就越消沉,越住就越苦闷,他感到自己像个被囚人牢笼里的困兽。每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日子使他要发疯,随著日子的消逝,他变得脾气暴躁而易怒。他怪忆华烧的食物不够精致,怪老人骗他而说他强壮了点,怪志翔每次来看他都是敷衍塞责,坐不了几分钟就跑。“我告诉你吧,忆华!”他愤愤然的吼著。“志翔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哥哥!他只知道谈他的恋爱,所有的时间都拿去陪丹荔!他就没耐心坐下来和我好好谈谈!他是个没心肝的人!而且没志气!毕业这么久了,他雕刻出一件作品没有?我是生了病,他呢?他呢?他是个没心没肝的浑球!”
忆华用手轻轻的把他按回床上,眼泪慢慢的沿颊滚落,她抽噎著,轻声的说:“别怪志翔,他太忙了。”
“忙!忙!当助教能有多忙?”志远咆哮著,看到忆华的眼泪,他又转移了目标:“你怎么有这么多眼泪?你能不能不哭?等我死了之后你再哭?”
忆华背过身子去,悄然擦泪。于是,志远会一把拉过她来,用手紧紧的抱住她,沉痛的说:
“原谅我,忆华!我快发疯了!这样住在医院里,我真的要发疯了!忆华,我不好,你别哭吧!”
忆华把面颊紧紧的靠在他的胸前。
“我不哭,”她喃喃的说:“只要你好好养病,我不哭,我要学你们兄弟两个,我不哭!”
兄弟两个?志远心里微微一动。
这天晚上,志翔和丹荔一起来了。显然忆华已经告诉了他,志远在发他的脾气,他一进门就道歉。
“哥,对不起,我又是这么晚才来。我的学生一直缠著我,又要学版画,又要学雕塑……”
“雕塑?”志远的火气又往上冒。“我病了这几个月,没有监视你用功,你自己就不知道努力了吗?雕塑?你倒告诉告诉我,这些日子来,你雕了什么东西?”
“哥哥!”志翔赔笑的说:“我不是不雕塑,我只是没灵感……”“灵感!”志远在床上大叫:“你有灵感陪丹荔赏月聊天,谈情说爱吧!”“哥哥!”丹荔往前一站,扬著头,忍无可忍的喊:“你别含血喷人!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冤枉人!小翔子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远超过我,我要见他比登天还难,从来,他心里的哥哥就比我的地位强……”
“小荔子!”志翔一伸手把丹荔拉到后面来。“你不能少说几句吗?你不知道哥哥在生病吗?”
“生病就有权利乱发脾气吗?”丹荔含泪问。“他病的是身体,总不会影响他的头脑吧?我看他……”
“小荔子!”志翔厉声的喝阻她。“住口!”
丹荔愣住了。呆呆的站在那儿,呆呆的仰望著志翔,然后,一跺脚,她往门边冲去,哭著说:
“我累了!我再不愿和你哥哥来抢你了!”
“小荔子!你敢走!”志翔色厉而内荏。“你敢在这种时候负气而去,我们之间就完了!”
丹荔僵在门口,正犹豫间,忆华已迅速的跑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她,忆华把她拥进了自己怀里。
“丹荔!看在我的面子上吧!”她喊著:“遇到这样一对兄弟,是我们两个的命!你难道真忍心走吗?”
丹荔把头埋进了忆华怀里。
这儿,志远愕然的看著志翔:
“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哥!”志翔走近志远,坐在床沿上。“你别生她的气,这些日子来,大家的情绪都不好!哥,”他安慰的拍拍志远:“你放心,我会去雕塑,我不会丢掉我所学的!”
“志翔,”志远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你别辜负我!你是个艺术家,你有一双艺术家的手……”他摊开志翔的手,顿时间,他呆住了。这是一双艺术家的手吗?这手上遍布著厚皮和粗茧,指节粗大,掌心全是伤痕和瘀紫,粗糙得更胜过自己的手!而且,那指甲龟裂,手腕青肿,他做了些什么?志远惊愕的抬起头来,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志翔。心里有些明白,却不敢去相信,他喃喃的,悲痛的说:
“你这还是一双艺术家的手吗?”
丹荔挨了过来,到这时,她才低低的,委屈的说:
“你现在该明白了,他什么时候当过助教?什么时候收过学生?那么仓促的时间里,你教他那儿去找工作?何况,你也知道,欧洲最贵的是人工!所以,他接收了你的工作!只是,做得更苦!你下午才去营造厂,他早上就去,从早上八点工作到午后六点,晚上,再去歌剧院抬布景!他工作得像一只牛,才能负担你的医药费!他并没有为我浪费一分钟!”
志远紧紧的盯著志翔,泪水冲进了他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一阵辛酸,使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志翔握紧了哥哥的手,他的眼眶也是潮湿的,但是,他的唇边却带著个微笑,好半晌,他才说:“哥哥!你没当成大音乐家,或者,我也当不成大艺术家!但是,在海外,在这遥远的天边,我们毕竟塑造了一样东西:我们塑造了爱!”低下头,他看到了自己的手,那遍是厚皮和粗茧的手,他也看到了志远的手,也是遍布了厚皮和粗茧!这两双交握著的、粗糙的手!在共同雕塑著人与人间的爱!一个灵光在他脑中迅速闪过,他要雕塑这两双手!1
夜静更深。志翔在自己的小屋里,埋头揉弄著那些黏土,他做出了一只手,两只手,三只手、四只手的粗坯。那粗大的指节,那布满厚茧的手掌,那龟裂的手背……呆了呆,他忽然想起老人的手,那被皮革染了色的手掌,那全是皱皮和脉络的手背,那虽然苍老,却仍然有力的手指!他抛下了自己的工作,扬著声音喊:“小荔子!”丹荔正蜷缩在那张长沙发上,本来,她是靠在那儿和志翔谈话的,但是,久久,志翔只是埋头在那一堆黏土之中,对她的话毫不在意,她无聊极了,倦极了,终于蜷缩在那儿睡著了。听到志翔的呼唤,她在睡梦里猛然一惊。她正在做梦,梦里,父母流著泪在劝她回家,回到父母温暖的怀抱里去,何必要在这儿吃苦受罪,被这两个“坏”脾气、“硬”骨头的兄弟折磨!于是,她哭著奔向母亲,奔向父亲,奔向那有“世界花园”之称的日内瓦!正在奔著奔著,志翔的一声“小荔子”像当头棒喝,她一惊而醒,浑身冷汗,从沙发上直跳了起来,她对志翔伸出手去,惊惶的喊:
“小翔子!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不管是跟你吃苦受罪,我都心甘情愿!小翔子,不要让妈妈爸爸把我抢走,我是你的!我是你的!”志翔愕然的瞪视著这一双伸向自己的手,纤柔,秀丽,细腻,光滑,可是,如此纤弱的手,怎么有如此强大的、呼唤的力量!他走过去,双目发直,他握紧了那双纤纤玉指,低下头,他审视著这双手,仔细的,专心的,带著种不可解的感动的情绪,他审视著这双手。丹荔完全清醒了,她困惑的凝视志翔,轻蹙眉梢,她喊:
“小翔子!你在干什么?”
志翔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发红,眼睛发光,满脸都是激动的、兴奋的、热烈的光彩。他盯著她,然后,把她紧抱在怀里,他吻了她:“小荔子!你知道人类的成功、爱心、命运、力量……都在哪里吗?都在我们的手里!小荔子,”他用他那满是泥土的、肮脏的大手,把她那纤柔的小手紧阖在掌心中。“你以后再也不要恐惧,再也不要怀疑,你在我的手里,我也在你的手里,我们的命运,在我们两个的手里!我们这一群人的命运,在我们这一群人的手里!”他再吻她,虔诚而严肃。“小荔子!我爱你!”丹荔的眼眶里含满了泪,她并不太能体会志翔这篇话的意义,可是,她却感染了他的兴奋,感染了他的激动,和他那创作热诚中所发的光与热。她抚摸他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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