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第40章


人的禁欲运动已经进行了十年,有如阿拉伯神话中魔鬼与胆瓶的故事,那魔鬼,一旦冲出了胆瓶,便再也回不去了。魔鬼在这片古老东方的土地上游荡,与那些剩余的、早已残缺不全的“主义”结了缘,生出或者流产了一批已经成形的怪胎。
也有骄子。那座皇家的艺术殿堂,就有着一批艺术的骄子。十年于他们,变成了一生的积蕴。因此当他们终于可以如另一个世界的同龄人一样享有画模特的基本待遇时,他们都很激动。
第一批模特都很美丽。特别是与那些已经年近五十的老模特相比。但是心态却是迥异的。金乌认为,做裸体模特很正常。它不过是一种职业。和教师,和演员,没什么两样。金乌的心永远是健康明朗的。她爱自己。爱自己美丽的裸体。──感谢上天,只有一个金乌。当她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的心是沉潜端庄的,她的表情是生动自然的,但是另外所有的人,那些教师,那些学生,那些所有的男人与女人,都在心里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叹,惊叹上苍竟有如此美丽的造物。但是惊叹过了,也有人疑心,这样的身体,实在不象华夏的后裔。除了丰乳突臀之外,连体毛也是金色的,卷曲的,象是一种纤维一样,很不真实。
油画系的钛白便是疑心的一个。钛白是新时代初始时最早留长髭长发的男人。看上去象个神父,而且是中世纪大教堂里的神父:见过世面,又有几分矜持。钛白一边作画一边思考着,钛白的思考妨碍了他的作画,以至两节课下来,他没有完成作业。于是,顺理成章地,他邀请金乌加班,晚上,在他的宿舍。
钛白已婚。太太在文联做事,另有住房。钛白同房间的钴绿是学生干部,常常深夜方归,于是钛白便有了很大的自由活动空间。应当说,钛白是颇有天份的,并且自视甚高。但是钛白有一种疯狂的对于美的向心力。钛白一生只做一件事:发现、捕捉和占有世间的一切美丽,然后再更新。
所以当他感受到金乌的美丽时,第一个冲动就是:捕捉和占有她!
当时正是春末夏初的季节,还微微有一点凉意,所以金乌脱去衣裳之后便裹上了一条毛巾被,毛巾被是金乌自己带来的,她不愿意用别人的东西,看到钛白和钴绿的床铺之后她很床幸自己带了毛巾被。金乌裹上毛巾被,依然闻得见一股说不出的气味,那好象是油画颜料、廉价香水和男人脑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金乌闻见那味道之后就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
“你还热?难道?”钛白喜欢用倒装句说话。一边在调色板上抹下一道钴蓝──他打算用蓝调子来画她的裸体。
“我在想,久居兰室不闻其香,大概反过来也一样。”金乌说话历来不留情面。在他的示意下,她这时揭开毛巾被,斜倚在床上,用毛巾被隔离开他的床铺。
“你真厉害。”钛白显出一副很聪明的样子,一面朝床上喷香水,“好些了吗?现在?”
“我想你还是快些画吧,应当从我摆好姿势算起──”
聪明的钛白忽略了金乌这句极其重要的话,以至于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面对着一个一丝不挂的美人,画家钛白略略有一点乱了方寸,他的笔有些颤抖,不由自主地强调着她的某些部位。“是蓝色的,表现主义。”他安慰自己。
当时宿舍里开了三盏灯。灯光交叉的焦点恰恰停在金乌的身体上。灯光掩饰了宿舍里破败的景象,勾勒出金乌身体的曲线,那些明亮的曲线帮助了表现主义的画家,但是灯光又给人一种虚假的感觉,好象那个半透明的、隐隐露出毛细血管的肉体变得物化了,不那么真实了,美自然是美的,但美得象艺术品,而不象真人。
画家丢开画笔,开始抚摸他的艺术,他沿着那道明亮的光,很顺畅地延续下去,在那些起伏的部位他稍作停留,他好象想通过触觉颠复关于艺术品的想法,他宁愿斜倚在那儿的是个有缺陷的女人而不是完美的艺术品。他证实了。她的皮肤温暖柔软而光滑,象一整匹高档的丝绸,手感非常棒。他证实了这个,就开始激动起来,开始作准备活动了。
“怎么,你也想搞行为艺术吗?”丝绸一样的女人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也象绸缎。
事后连金乌自己也不明白,“行为艺术”这个词是怎么突然穿过时空,一下子进入她的声音里。这个多年以前就被羽使用过的词,忽然变成了一个非常时髦的词了。正是这个词,一下子打中了画家。画家这才看到女人的脸。女人的一边嘴角微微有些下沉,眼睛微微有点斜视,那是一种讥讽的微笑,那种微笑里包含的内容很多:深谙一切的穿透力,还有居高临下的宽容。就象一个久经沙场的过来人,看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初学者。
画家在这种目光下微微地颤栗起来,同时怒火在心里慢慢升起。他急于想证明自己,忘记了保持从容优雅的态度,他有些慌乱地行动起来,但是当他的整个身体都贴上那匹绸缎的时候,他心里一下子空了下来,这种一下子的空非常可怕,好象支撑不住似的,他只是象征性地动了两下,就象是一只吹得鼓鼓的热气球被扎了一针,一下子懈了下来,那一对距离很近的眼睛里,全是嘲弄。
“结束了吗?你?”金乌也学起他的倒装句,然后看了看表,“好吧,一共是一小时四十分钟。”
“……什么一小时四十分钟?!”
“使用模特是要付费的,晚上加倍。你忘了吗,先生?”金乌从容不迫地穿好衣裳,往身上喷着香水,“而且,还要付我的嗅觉损失费。”她咯咯地笑起来,“刚才我说过了,从我摆好姿势算起。”
愤怒的画家不知说什么才好,实际上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发着抖,掏空了他的钱包。她微笑着接过钱,依然很优雅。
“其实我……我只是想知道,……你好象不是纯粹的汉族人,你好象有西方血统……”
“你用了一小时四十分钟,就是要问这句话么?呵,太昂贵了。我可以回答你:我不知道。”
“好吧。”画家尽量把捏紧的拳头藏起来,他把脸躲在门后的阴影里,看着她仪态万方地走出门,在门口,她略停了一下。
“顺便说一句,下次你再搞行为艺术的时候,最好喷一点这个牌子的香水──”她把一瓶香水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忍无可忍地一拳打在门框上。拳头立即被木刺扎出了血。
“婊子。”
“你说什么?”
“婊子。”
金乌微笑着把脸凑近他,一字一字地说:“听着,你──是──个──白──痴──”
然后,没等他反应过来,金乌把手里的钱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然后收了回去。金乌可不愿象电影里那些冰清玉洁的女主角似的,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把钱扔掉。钱这个东西在商品社会,实在太重要了。
月亮画展(2)
徐小斌
羽出院之后被金乌接回了那座尘封的房子。那时,几乎所有的羽的熟人都在准备考大学。金乌很认真地对羽说,你也得考,将来你就会知道,有个大学文凭多么重要。未来将是个优胜劣汰的时代。羽说,那你呢?金乌笑笑没有回答。
金乌为羽做好了一切准备。金乌买了画布,画架,调色板和五十多种油画颜料,比钛白的颜料还要齐全。金乌说画吧,我就不信你画不过那些鸟男人。
羽于是一幅一幅地画起来。羽画到第七幅的时候门敲响了。进来的是个陌生的男人,自我介绍说叫钴绿,是钛白的朋友。羽说,可我并不认识钛白。钴绿没有回答,钴绿的一双眼睛被羽的画吸引了过去。钴绿的脸,慢慢呈现出一种近似惊愕的表情。
羽正在画的那幅画,色彩浓丽得令人恐怖。大红大绿大蓝大紫到了她的笔下,便成为了非人间的色彩。血红浓艳如凝固的血液,湛蓝碧绿又象是浸透了海水,乍看是花朵,再看又变成鸟兽,怪就怪在它们是花朵又是鸟兽。在羽的画中,自然造物是可以转幻的。钴绿从瑰丽的花朵里辨出一只鸟头的时候,他同时发现它又是一只鱼头,于是彩色的鸟羽又转化成了鱼鳍。有无数的眼睛藏匿在这片彩色中,撕开美艳便发现原来那是一只只魔鬼般的怪兽──钴绿惊叹邪恶竟如此容易地潜藏在美丽之后,甚至不是潜藏,竟是中了魔咒似的可以随意变化腾挪。状貌古怪的黑女人,青铜色的魔鬼面具,霰雾般轻灵的鸟,花朵中藏着的彩色蜘蛛,失落在蓝色羽毛中的金苹果……那一片彩色的空气中充满了毒液。──但是仅仅这些还没什么。
最让钴绿惊讶的,是羽已经画好的一幅画。那幅画,很简单,只有一个巨大的蚌形的金属架,上面粘满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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