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第41章


?br /> 最让钴绿惊讶的,是羽已经画好的一幅画。那幅画,很简单,只有一个巨大的蚌形的金属架,上面粘满黑色的羽毛。奇怪的是那些羽毛并不能使人想起飞翔的鸟儿,而是象一层帏幕,使缠在架上的蛇显得格外神秘。画法类似西方的照相主义,蛇身上的每一根花纹都画得纤毫毕现,钴绿觉得那条蛇真实得让人害怕,他简直不能长久地看着它,看一下,就要把眼睛转开去,就象一个少年突然见到了一个成熟的裸体妇人一样。又象是一个孩子,第一次见了锷鱼,又怕看又想看,只好站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看一眼就缩开去,接着又看第二眼。看着看着,钴绿觉得那条蛇爬到了身上,粘乎乎湿漉漉地粘在了后背,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全身一激灵,有几滴尿溅在了裤档里。
“你为什么要画这么一幅画?”钴绿胆战心惊地问。
羽抬头看了看他,她觉得他的样子并不蠢,但不知道为什么问出这么蠢的话。羽什么也没说。
钴绿慢慢地在那幅画前转来转去,胆子慢慢大了。他把脸贴近那幅画,细细地看,那样子象是要钻进画里去似的。末后他说:“你知道吗?你画的是羽蛇,是远古时代人类最高的神灵。”
羽扔掉了画笔,看着他,在确信他不是开玩笑之后,她差不多想说一句话,她想说:你能为我后背的纹身拍张照片吗?
当然,她没有说。她想起圆广。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对圆广说过希望他为她拍照,她把圆广的回答看作一种承诺。那么,她就不能再对别人说什么了。
羽当然不知道,一年之后,在一个轰动一时的民间画展中,羽的这幅画成了主打画,它放在第一展厅一个最显眼的位置,只是稍稍被改动了一下。但是画家的署名却是:钴绿、钛白。
月亮画展(3)
徐小斌
箫在七十年代末考上那座重点大学的消息,成为陆家多年来的第一个佳音。如今的箫,早已不是那个脸上长着两块老模红,在黄昏的时候在门前为男友缝袜子织毛衣的女孩了。箫变了很多。她依然那么朴素,但整个的精神气质都变了。她推门进家的时候,玄溟的昏花老眼竟一时没认出她来。
一家人又聚在一起。陆尘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当年的高材生陆尘多么盼望着自己的儿女们都能考上大学啊。“孩子们耽误十年了。”是他一直挂在嘴边的话。
玄溟拉着绫的手流了泪。心爱的大孙女已经许久没见了,似乎憔悴了很多。那双八点二十的眼睛已经不再美丽。眼皮已经松松地搭了下来,而且总象是哭过似的,红红的。王中没回来。王中虽然不在玄溟眼里,可也是正经八北的大外孙女婿,缺了他,一家人还是不全。好在韵儿还在身边,而且,越长越漂亮。那趋势似乎要超过陆家三个姑娘,还要超过若木。韵儿的美直追玄溟,玄溟看见曾外孙女就想起自己的童年,于是又讲起关于光绪25年,慈禧太后把自己抱在怀里的童话。
一家人加上王中应当是九口。九口人里有了三对死敌。玄溟与陆尘、若木与羽是不消说的了,绫和箫也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箫并没有因为考上了大学而增添几分对于姐姐的宽容,相反,箫在很多事情上更明晰了。箫的眼睛,原来有着婴儿般混沌的,现在闪着奇特而危险的光芒,有一个秘密从这双眼睛里泄露出来:箫有意中人了。
箫的意中人是同班同学华。很奇怪,箫第一眼看到华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他了。”箫从一开始就认定了她将与华有一段缘。箫一见到华就释放了内心所有的灵性。就象被光线照亮了的灰尘,不起眼,却又迷迷蒙蒙地笼罩了她,还有别人。事实真的如她所料,就在开学的第一天,见面会上表演节目,当他唱完一支歌后,应当由他点下一支歌。当时坐在礼堂里,谁也不认识谁。可是他很坚定地说,从我数起,第八位。同学们于是开始用眼光数数,第八个人,正好是箫。
箫站起来,并不忸怩。箫用沉潜的中音,唱了一支童年的歌,《美丽的田野》。华没想到箫唱得这么好,就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就这一眼,华就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感情从心里掠过。
箫当然不能算作漂亮。但却很戳眼。她的戳眼并不是因了某种华彩,而恰恰是因为她的朴实无华。如今的年月朴实无华恰恰成为了一种特殊。箫变得清瘦的脸上,有一种被唤起的生动在隐隐地辗转着,而迎合着这种生动,她的浅灰色的T恤衫,灰蓝色的牛仔裤,都透出了一种简洁而生动的活力。而简洁与生动,恰恰是华喜欢的。
他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箫觉得,在他面前,自己一下子成了个女孩子,箫喜欢这种做女孩的感觉。过去她总是扮演一个姐姐,她对于姐姐这个角色厌倦透了,她需要换一换角色。
箫是一支一直潜伏在黑暗中的花朵,孤寂而美丽。现在星光升起来了,星光挟住花朵的清凉,使她混沌的心开了一扇门,承受丰富和有层次的感受。学校在遥远的北方,在春天,那片草坪是绿的。箫和同学们在课余时间尽情地在草坪上,吸进那些绿色的空气,可她只感受到了一个人。她的全部感官都为他而开放,他也一样。
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宿舍的时候,他走进来。他说。说得那么开门见山,让她猝不及防。
他说,我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你感觉到,我也感觉到了,我们都是成人了,用不着骗自己。
他说,他用了一个转折词说,可是,你得知道,我们得克制自己,这种感情是没有结果的。
就在那一天,他告诉她,他有妻子。
他有妻子这句话,并没有在她的心里引起多大波澜。妻子在这个年代,已经不能构成不可逾越的障碍。但是克制这个字眼,却一下子打开了她感情的闸门。她伏在他身上哭起来,她的哭不能感动自己,就如同花朵听不到自己的叹息,但是她的眼泪因为积蓄得太多,就象是依他而立的河流,倒下来,就要淹死自己。他淹没在她的泪水中,象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苦楝树,噙着不为人知的泪水,把黑色的枝桠刺向灰暗的天空。
箫回家了。箫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那时陆家已经装上电话了。箫问:“羽呢?”
月亮画展(4)
徐小斌
羽最后一个走进考场,老师抬起头,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是一位中年女教师。女教师说:“我要加一道题,一道活题,测一测大家的想象力。大家都知道,“踏花归来马蹄香”的故事,画家的点睛之笔,就在于马蹄周围那几只蜂蝶飞舞。现在我也给大家念一首诗,大家根据自己的想象,随便画。随便画好了。”接着她念:“东边一棵杨柳树,西边一棵杨柳树,南边一棵杨柳树,北边一棵杨柳树。”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所云。
女教师闪闪的目光后面掩藏着欲说还休的得意:“杨柳丝丝千万缕,难系离人驻。”
这一个转折,让大家一直难受着的心,一下子放了回去,几乎是在同时,长吁了一口气。
“鹧鸪啼,子规啼。
鹧鸪啼,行不得也哥哥,
子规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就是这么一首古怪的、诗不象诗词不象词的东西,把众考生施了定身法一样囚在了那里。考生们在心里叽里咕噜地骂着。笔头下面,有的出现一对杜鹃,有的出现四棵杨柳树,有的索性出现一对恋人。
而女教师一直盯着羽。羽画了一个女人。一双手高高举起,象是树木的枝桠,那个女人,赤裸的身体上,如墙纸一般出现纤细密集的花纹。女人花朵和树木,都是平面的,没有暗面和高光,平涂的色彩如同一种隐喻。有一颗心画在女人的胸膛,所有内部的经络血管都通向心脏,没有血,在所有该有鲜血的部位都非常冷静地沉寂着,干干净净,就象完全没有情感的图表。
“这是什么?”
“这是《迷宫》。”
“为什么是迷宫?”
“人就是迷宫。心灵和肉体就是迷宫。肉体就是迷宫的墙,而心灵,就是通向中央的那些小径。进去就是生,而出来,就是死。”
“可是你离题万里。”
“一点儿也没有。你的诗说的是个女人。也可能是个妓女。你的诗说的是个女人在挽留男人。但是她注定挽留不住。那些杨柳树,那些鸟群,都是她,都是她自己,都是她想象的、心灵和肉体的密码。我把她的密码都画在这里了,你们去破译吧。”
羽说完了,就走了。留下一屋子人呆在那里。女教师这才想起,这个走了的学生,没有准考证。
考生们一下子把那幅画围得严严实实。良久,有人说:“这女孩,如果不是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就是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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