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即是空》第17章


“好了,你终于说出来了,”他笑着说,“这就是我让你读这些书的目的。生活就是一场混乱。祝贺你这一堂课毕业了!”
然后他请我在他家里大大地吃了一顿。事情的发展的确是出乎意外,甚至有些滑稽可笑,但这就是他引导人的方式。他把你引到一个黑暗的房间里,让你撞得头破血流却又什么都不说,然后他把灯打开,让你看清楚一切。你痛苦过的东西你当然体会得更深,而痛苦一方面磨练了你的忍耐力,另一方面又使你有了亲身的体验终于可以对这一切品头论足了。我真的是应该感谢他,感谢他没有提早地把灯打开,而是让我在痛苦中挣扎,幻想和绝望,去亲历每一种精神所可能有的滋味。所以,当后来我们开始谈论弗洛伊德的时候,我对于意识和无意识就能够很透彻地理解了。可是我在读完了弗洛伊德、霍妮和罗洛?梅的时候却对荣格发生了兴趣,这多少让他感到意外。
“荣格是一个颇为费解的人,”他说,“他身上有太多神秘的东西。”
“但我觉得那一切并没有什么神秘的。”我说。
“是吗?你说说看。”
“生命从单细胞发展到现在的人,每一步骤和过程都会有东西沉淀下来,它们沉淀在我们意识的最底层,像地质上的石块一样一层一层地累积起来,而我们所发现所看到的只不过是最外面的几层而已。至于他所说的人格,那真的是一个像宗教一样神秘的东西,但我们却可以去想像它,去想像那样一种圆满与完整。”
“但你是靠什么理解他呢?”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并没有怎么去细想,但我就是认为他说的是对的。”
他默默地沉思了一会。
“叔本华说理智是欲望的工具,这不一定正确,”他说,“但是思维确有它达不到的地方。也许你说的正是这样。”
在后来一次谈话的时候,我们就更多地谈到了荣格。
“也许我还不是很了解你,”他最后说,“你身上有太多神秘和隐藏的东西。”
那时候我对此还颇有点得意,因为我终于发现了什么他不知道但我却了解的东西。不过,我们也并未去怎么详细地讨论这个问题,因为我开始读加缪和萨特。石涛把他过去的许多笔记都拿给我看,我这才知道萨特在他心中的位置,那是他的精神偶像。所以当我们开始讨论自由和存在时,我们就真正变得针锋相对起来。
《色即是空》第二章4(3)
“你刚才对存在的论述很不错,”他说,“但是请你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一遍。”
“自由不能做为存在的根基。”我说。
“请完整地重复一遍。”
“我觉得自由不能做为存在的根基。”
“请不要再用‘我觉得’这个词。”
“好吧。我的意思是存在的根基不应该是自由。”
“说说你的理由。”
“自由的确是个诱人的概念,”我说,“也许我们的血液里就含有这种渴望无限自由的因子,它使我们在任何时候都无比清楚地认识到我们是独立存在的个体,有着进行自由选择的无上权利,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束缚着我们的精神,束缚我们的只不过是我们自己。可是为什么有些人宁愿选择束缚、压抑、折磨而不愿意挣脱开来去选择自由呢?如果选择的权利的的确确是在我们自己手上,可为什么我们常常是宁愿将这一权利交给另外的人,另外一个我们认为比自己强大的人?”
“自由不是一个孤立的概念,”他说,“它和责任是不可分离的。你有自由去进行选择,但同时你也必须承担选择的责任。我们一般人之所以放弃自由,就是因为他们不敢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这在开始我已经说过了。”
“是的,我记得。但为什么他们害怕承担选择的责任呢?自由难道不是人人都追求的吗?”
“这是因为他们胆怯,他们不敢去独立地面对这个荒谬而充满偶然性的世界。世界根本就是虚无,但是没有人愿意忍受稀薄的空气,所以他们回到平原然后聚居在一起。他们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别人,这样他们自己就会觉得安全。你要知道,对死亡的恐惧是生命生而有之的。”
“是的,也许人是生而胆怯的,也许上帝也是因此才被人们创造出来。”
“上帝是不存在的,我们以前讨论过。”
“我同意你的看法,但这要看从什么角度来谈。从纯粹哲学的角度来看,上帝也是存在的。好了,我们最好不谈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对此也颇为迷惑。还是谈自由吧,我们先不谈是否有人人都能获得自由的可能性,暂且说每一个人都能自由选择并且可以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那么结果会是什么样子呢?没有任何规范与标准,没有任何阻碍与束缚,你对他人做的他人也同样可以对你做,那会是什么样子,那不成了‘人对人是狼’的世界吗?”
“可是生活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就是这样充满了彼此的斗争与吞噬吗?”
“也许你用的词过于真实,”他说,“可生活的确就是这个样子,欲望是意志,生命是意志,自由也是意志,世界就是意志与意志的斗争,它就是这样残酷无情、偶然和荒谬。我们对此能做什么呢?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去选择,去生活,然后赋予生活以你自己的价值和意义。自由之外并不存在任何东西,你应该知道。”
“但是我不能接受。”我说。
“不能接受什么?”
“不能接受这样一个充满痛苦的现实。我愿意相信世界是美好的,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够自由、快乐、和睦地相处,而不是这种永无休止的斗争。”
“你说的只是幻想,你必须面对现实。”
“是的,也许它是幻想,可是这个幻想不是从人类产生以来就一直存在吗?难道这个幻想就不可能有一天会变成真实?耶稣、释加牟尼他们曾经做到的难道我们就不能做到?难道我们不能让这个‘上帝之城’真的在人间实现?”
“我从来不知道你有这种宗教倾向。”
“不,”我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去信奉什么东西,我只是感到在这个自由之外还应该有些什么。”
对这个问题我们还有过很多次讨论,但都不能达成统一的结论,他始终相信存在与自由,相信我们应该努力去生活,去实现自己的意义,去承担存在的责任,但是我总觉得这一切并不彻底,因为我总感到在我前方那一片深深的黑暗当中还有什么微弱的亮光在吸引着我,使我想要去探寻、去发现。我们这样子谈论过很多次后,有一回他默默地沉思了很长时间。
“我必须承认,”他最后说,“我曾经也想过这个问题,在自由之外也许还存在什么。”
但是当我们不再谈论萨特的时候,我们的谈话就真正变得自由起来,我们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文学、诗歌、绘画、语言、旅行……我们甚至讨论流行歌曲和诸如做饭之类的生活问题,但最重要的是我们开始真正地变得像两个朋友一样。这种感觉真好,这让我觉得在精神上我们是完全平等的。但是一谈到生活,他就又会摆出一副长者的样子。
“你穿这么少冷不冷,”他在冬天里这样对我说,“年轻人不要只讲风度。”
或者是当他看到我为了读书而熬得眼圈通红的时候。
“思想同样需要食物的营养,”他说,“你还应该增加五公斤。”
时间长了,我们的谈话都变得那样随意,我想我已经忘记他曾经做过我老师这回事了。有一次在校园里他看见我和阿如在一起。
“上回和你走在一起的那个小妞是谁?”后来一次谈话的时候他就这样问我。
我把脸弄得红红的,低着头不说话。
《色即是空》第二章4(4)
“说说她的情况。”他说。
然后我就对他讲我们高中的事,讲了刘云的事和以后发生的事情。
“这倒让我很羡慕你,”等我讲完了他就说,“她真的是适合你。”
“很多人都这样说。”我说。
“我是认真的,”他说,变得严肃起来,“你也许不知道你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但是我看得很清楚。对于任何一个追求思想和精神自由的人,他都需要一个不仅是美丽而且坚强勇敢,并且具有天生美德的女人来支持他,就像马克思和燕妮一样。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件事的意义,但不管怎么说,我祝贺你有这样的运气。”
能遇到阿如确实是我的运气,不需要等到某一天,我现在就很明白这个,尤其是当她对我说你最好不要再想这个的时候。
第三部分色即是空
如果我能选择鸟的叫声不会感到寂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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