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千里》第50章


一晃二十年,人老了,河臭了,木堪回首,只有祖先积淀在记忆中的那条清凉凉的北方的河依旧甘冽,它是通向海河再通向大海的,清清澈澈在大平原上荡漾,比伊萨河要美,比这浓绿的多瑞河美多它纯真,清秀,绿得纤浅,像中国的水墨画一样明晰简洁,而多瑙河则太像厚重的油画。什么样的河哺育什么样的画,造就什么样的灵魂。
当年的河上,触舶相继,搞帆如林,能通上百吨的大船。外婆就是坐船从白洋淀嫁到这城里的,常念叨起南关止舫头码头上大户接亲的红火场景。那一队被红挂绿的婚船,两岸高头大马护航,走了两天两夜,一路吹打到北河,是她最美的回忆。
在那河早干
还是在四川的大山中你找到了它,那是离开浑浊的长江突然拐进一道峡谷中,水蓦然清亮起来,山上的青草绿汪汪的很刺眼,山上的小石头屋子正嵌在刚冒顶的大红回头中随它燃烧。-家子一家子的男女老少在河中淘金沙淘鹅卵石。他们赤着身子通体泛着油光,沉入水中再捧着希望浮上来,河面上立时腾起一束束彩色的水柱,时光流水,满目的鲜绿,绿得人心痒心酸。心痛心悸。
那是个满月的夜晚,峡谷里白花花透明,每道山褶子都惨白苍凉。头发让露水打湿了,鼻尖清凉凉的。你躺在草地上和月亮面面相觑。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今人不见古时月/个月曾经照古人/占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便觉得哗哗流水载着你漂荡在峰峰岭岭之间。不知不觉中就除去了衣服,赤条条滚入湍急的河水中,闭上眼睛一任河水冲走。一头撞上礁石时才有了求生的欲望,在险滩上挣扎着爬上岸来,已是伤痕累累,月光下的血黑墨一样浓。一时间觉得自己很像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像普罗米修斯被镣铐锁在高加索山上任秃骛叼食心肝。
那是贝加尔湖的春天景色。仍然白茫茫一片,一朵浩森的白云飘荡在俄罗斯森林中。火车在冻土上飞驰。蒙蒙的水汽中透着泥土和林子的清香。小木屋稀稀拉拉浮在沼活蒙蒙中像船像帆影。积雪中拱出了细细的嫩草叶儿,三套车在湖边压出了一辙辙涟游。这幅西伯利亚的早春图景似乎唤起了一种久理在心底的渴望,那是儿时读俄罗斯小说时就有的一种渴望,想看看那片土地。当火车停在斯柳疆卡时,你扔下一桌红茶汤烤鱼沙拉热咖啡冲出火车蹿向贝加尔。在扑向那片刺眼的白光前,隐隐意识到那些个俄罗斯木屋小镇子从身边一闪而过。在开化的冰上咯吱吱奔跑着,一口气跑到一条幽蓝的缝隙边上,趴下,把头探进厚厚的冰缝中,长长地呼吸一口贝加尔,一胜寒流登时袭人头盖骨传向太阳穴天灵盖为之味吧吧裂开肠子喀喀断开。
你缩成一团观拳狠狠砸着毫无反应的贝加尔你相信那下面奔腾着蓝色的生命。一条尺把长的鱼突然跃出水又拖着一抹阳光沉下去,你透过蓝蓝的水面一直看着那道阳光沉入湖底。你深知你和鱼是兄弟你们有共同的祖先你知道你是水生物没有水没有清水你就会死。
巫峡上空悬的古栈道已是难以企及。艄公说你看那山腰上的白线,那是许多许多年前长江的水位线。当年长江的水好大呀,我们这是在江底。当年这里没有大山,只有江面上的一座座礁石。世上本无蜀道,也不曾蜀道青天。那时的江是什么气势?
那时的巫山只是小岛,那时的人都是渔民,那时的鱼在今天的山间游来游去,那时我们曾是鱼虾。是山长高了还是水干涸
冷冰冰一丝丝半红半白的阳光被窗帘滤了进来。微微睁开眼,心头一揪,血管中的血凉到了极点。孤独。这是你生长了十八年的老屋。不敢,每次回来小住,每次让阳光刺醒,都不敢一下子睁开眼。为什么每次回家都要漫无边际地做梦;这梦总在清晨纠缠你,躺在生你养你的老屋中却觉得是在茫茫宇宙中,只觉得这小屋就是一片没有航标灯的海中扁舟。
有点欲哭无泪的感觉。心都挤碎了,可仍然无泪。这是怎样一种刑罚?这就是家 就是故乡 这是童年的魔镜。只有回到这里,才会感到松弛,才会有恶梦,才会一时感到生命的空荡。十八岁上彻底离开故土,就一刻木停地挣扎在汹涌的恶梦中,灵与肉不曾得到片刻休息,甚至在那种节奏中变麻木了,没有了敏感,只是被这东西那东西推推操操就像混在难民堆中躲避鬼子的飞机轰炸一样。人流如大浪如漩涡,随时都会吞没你,便本能地抓住一根半根的救命草拼命想浮上来,哪怕只露出一张嘴和两个鼻孔。有时有一个美梦,梦见的却是童年的美好日子,故乡留给你的只有一丝温馨,那是因为,童年的丑恶比起异乡的遭遇来已成了一出遥远的戏剧。可真地回来了,它如雷贯耳的乡音却让你感到亲切中带有那么一丝无法调和的拒斥。
人真不应该有什么故乡,没有这所谓的根,只像浮萍浪迹才好。故乡和根,往往给人以太沉重的负担。一回到这个地方就抑制不住要缩回童年,浮想联翩起来。
你颤抖地发现,那个童年就是今天的缩影,现在的一切你在过去很早以前就经历过,只是现在成了放大的过去。你当年挣脱的,今天只是更紧地纠缠着你。
你当年向往的,却原来是一团火,你就像一只飞蛾,自以为是扑向外面光明的世界,其实不过是一种自焚。你注定一生得不到片刻的安宁,虽然你知道人类就是时时刻刻在以这种飞蛾扑火的精神无可救药地进步着,每个人都在寻找这样自焚的机遇。
故乡实在是一大累,童年情结实在是一个“海老人”,永远挣脱不掉。那年在德国作访问学者,像置身于真空中一样,脑海里想的全是国内的事。白日里精神恍恍惚惚,一遍又一遍地把电脑程序弄错,差点把一个联网给破坏了,阴差阳错中居然制造了一个病毒,让那个联网失灵了二十个小时。只有消除病毒的那一天才算是真正全神贯注了一次,搞了一次大破坏,心情居然舒畅了许多。
慕尼黑的日日夜夜,不堪回首。霍亨佐伦大街的那座公寓,不远处据说是希特勒的情妇爱娃的出生地。那是一片富人住宅区,静得出奇,静得令人心悸。似乎人们白天都不出门,一扇扇门窗永远紧闭着,偶尔能看到阳台上有人在赤着身子晒日光浴。
到了夜晚所有的住宅又灯火通明起来。幽暗的街头公园中会出现牵狗散步的人,那些狗们长得如同高头大马,吐着舌头喷着热气跟在主人身后。散步的人都不说话,一对对夫妻默默无言。偶尔一声狗吠,叫得人打冷战。你从心里往外冷,于是挤进地铁奔闹市区去,那里的夜生活正是一片灯红酒绿,各色人等来去匆匆,人流如水。
电影院,商店,饭店,性商店,色情录像厅,聒噪的夜之声。你那是第一次出国,完全像个乡巴佬第一次进城,惊奇之后便冷漠,那一切与你无关,只有孤独。忽然看见色情录像厅中钻出几个黄种人,一个个面红耳赤擦着汗,倒像是刚吃完四川火锅。那几身颜色一律的深灰色西装,三接头黑皮鞋,抹得整整齐齐的分头,凭这点就可断定是一个公派访问团。刚要去打招呼,他们早步调一致地转身逃走那种寂寞几乎令人窒息。便想到了京华大学教师宿舍筒子楼中热热闹闹的生活。
从机房回来一群人下棋、聊天、听音乐、公共厨房中油里烟里炒菜的日子想起来竟成了奢侈。只想马上回国去。
交流学者理事会主席施奈德教授与你见面时第一件事谈的不是这一期学者的合作项目,而是告诉你这二年中从中国来了四个访问学者,期满后都没回国,而是另找了地方去打工泡在了德国,令他感到尴尬。
“再这样下去中方会停止这个项目的。事实上不是我们在控中国的人才,责任不在我方。是他们自己不回去的。国家选派出来的人为什么不回国?他们不会是持不同政见者吧?”
你听着他的话,憋着没让泪水涌上来。这个虔诚的老基督徒,不是在故意羞辱你,他只是不明白而已。
你断然说你绝不会成为第五个不归国的人。为了维持这个交流计划细水长流,你会如期归国,一天也不会在德国多呆。然后你告诉施奈德教授,欧洲这个古老意识的大陆并不是中国学者最佳的选择,人们往往选择美国,那边似乎更理想,绿卡很容易拿到。“我会去美国定居,再以美国教授的身份来德国讲学,我绝不给您添麻烦。”
施奈德教授紧紧握住你的手说:“其实要来德国的路子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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