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上的花》第36章


发现肺癌晚期,她只熬了三个月,但她至死都没有给她的儿子一个电话。
然后朱一强彻底变成了彦一。
他疯狂,叛逆,自残,破坏,封闭,挣扎,声辩。
做一切无用的反抗。
其实他不明白,所有的不甘和自伤,都只对在乎的人有用。
在那片土地上,并没有人真正在乎他的感受。
他终于在漫长的扭曲的青春里被磨砺成我们再见面时的样子。
心里在哭,却再没有眼泪。
回忆间彦一已经拉着我,站在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里。
他张目四望,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来。
似乎想极力的寻找出一些当年的痕迹,但时光卷起了沙土,埋葬了记忆。
他拉着我,在一处台阶上坐下,我注意到台阶堆满了厚厚的灰土,但他不以为意。
在香港的彦一,十指不沾阳春水,有着富家少爷的各种恶劣行为和脾气。他从来不碰任何他认为不干净的东西。
那个大而空旷的房子里,最活跃的永远是时刻不停在轮流擦拭的清洁工人。
我陪他安静的坐着。
他继续缓缓的转动目光,打量着这个破败的院落。
“那个角上,看见那堆石头了吗,它们已经被土埋得快看不出来了。如果挖开,会发现下面有个玻璃瓶,是吃糖水桔片剩下的那种玻璃瓶。里面有几个弹珠,两个蓝的,两个红的,一个绿的。”
他用手指一指,声音轻柔,弯起了眼睛和嘴角。
不可思议,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温暖的彦一。
“还有墙角那堆看起来枯死了的植物,其实它们没有死,那是一株芙蓉花,春天的时候,就会活过来,每年都是这样,会开很大的花朵。”
“还见过燕子窝的,可能早就搬走了。”
“好多蚂蚁窝,还捉到过四脚蛇,后来放了。”
“红色的碎砖和白色的卵石,可以分成不同的部队玩打仗,我从前院跑到后院,指挥官都是我。”
“有一种淡紫色的小花,只沿着台阶边上生长,碎碎的很好看,我一直想用它编个项链给你,顺便跟你和好的,但你总也不看我,不理我。”
“那时候我想,算了有什么了不起。亏我还想过把这个秘密花园跟你分享。”
“后来,也没有机会后悔。”
我一直听他说。
风那么温柔,阳光那么幽静,而彦一说了那么多的话。
他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犹豫不决,断断续续,但后来,语声已经轻快。
像失语了太久的孩子终于找到出口。
“我几乎每天放学,都会来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这是我的秘密。”他身上无形的盔甲一片片跌落下来,声音却渐渐低下去,也许从十二岁那一年离开起,他就一刻放松过自己。
他累得心都生了病。
“你知道吧?我讨厌回家,讨厌朱雪莉,我那时候,那么的讨厌她。”
“可是,她死了……”
他的头,一点点埋进膝盖,那些如同昙花一现般的欢快与笑容,就在这瞬间,如魔法般消散在空气里。
仍然是日光晴好,但他走不出头顶那片压城的黑云。
听说有过抑郁经历的人,其实都是简单纯洁的天使。他们被困在自己的城堡里,对这世间的绝望,看不清,亦放不下。
我握住他的手,像以前的许多次他发病时候那样。
我说:“你不讨厌她,你爱她,她是你妈妈。”
他全身细微的震动了一下,但没有摔开我。
我抓紧他的手,怕他发急。
我相信他爱他的妈妈,他逼我学的那首钢琴曲,后来我才知道,那也是他妈妈弹得最好的曲子。
她也曾温柔,弹那曲子哄他入睡。
只是回忆越暖,伤口越痛。
我说:“你只是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他们过去的故事,比如她为什么放弃了你。”
我以为他会暴怒,会发疯,会劈头盖脸的骂我然后逃走。
但是他没有。
只是难捱的寂静过后,他突然抬起了头。
他微微眯了眼睛,看了看墙角貌似枯死的那株植物,然后转过头,朝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轻柔的,美丽的,安静的笑。
我和他相处时间不短,也常常会觉得彦一的美丽中带着一种遗传自他妈妈朱雪莉的妖异。
但从来没有一次,他让我感觉油然而生的莫名畏惧。
他微笑着轻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一直怀疑,朱雪莉是被人杀死的。”
他顿了顿:“杀死她的人,也许就是我爸爸。”
第十一章 Flower·医者
我爱他隐忍沉默,我爱他心知所有;我怕他孤独远行,我陪他不知回头。
'楔子·黑与白'
“139号,封华,7号窗口,探视时间二十分钟!”
狱警洪亮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或许是设备已经不新,伴随着电流的嗡嗡喳喳。
大厅里原本已经挤了不少人,隔着一层防弹玻璃,里里外外的人都尽量对着话筒用力而大声的交谈,这是每月一次的监狱探视时间,一直有家人记挂的那些人,无疑会多一些幸福感。
但是干净的囚衣上标着139号号牌的封华,却并不像其他犯人听到召唤时那样激动,他甚至没有加快自己的脚步,而是略有迟疑。
他进来第六年了,还有一年,他就可以恢复自由。
但这是六年来第一次有家人要见他。
作为经济犯,狱警们对他并不苛刻,何况家人打点一直丰盛,只是好奇问起为何从未有家人探视时,封华也总是垂头不语。
因此跟在他身后的狱警小张好奇的朝7号窗口外张望。
窗口外坐着的年轻男人,有着一张酷似年轻明星的脸,即使是在这铁灰色基调的严肃空间里,也是足够引人侧目的存在。
但更让人觉得特别的是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看人时似乎表情温和,但抬头间,那眼神但却有着难以回避的洞穿一切的犀利。
小张暗想,他倒是很适合做警察。
他终于想起第一眼时的隐隐熟悉感来自何方——那年轻男人的脸,和身边的囚犯老头封华有几分挂相。
封华在指定的位子坐下,他也注视着玻璃外的那个人,他的儿子封信。
他们竟然已经六年未见。
他猜想封信恨他,因为封寻。
最初的时候,他也恨自己,恨到觉得自己今日处境是罪有应得。
但是日子太长,活着的人太容易寂寞,渐渐的他已经想不起女儿的笑语和眼泪,那些感觉在渐渐远离,他现在只渴望回到自由的那方蓝天。
他注视着儿子,眼睛里慢慢浮出一些欣喜和激动,更多的是犹豫和怀疑。
封信也注视着父亲。
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尖在不争气的微微颤抖,他极力掩饰着这种失控,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握出异样的白。
不是单纯的恨,也不是简单的爱。
那个人看上去苍老了很多,头发已经显出花白,皱纹也刻进眼角,在貌似温和谦卑下的眼神,依然能捕捉到一线昔日的专横霸道。
就是这样的专横无情,害死了封寻。
想到封寻,他猛的闭了一下眼睛。
【要好好的活下去,像最健康的狮子,在阳光下散步,在森林里打盹,不害怕,不内疚,也不恐惧。】
整理封寻的遗物时,他翻到一本她爱读的外国小说,里面有一段这样的句子,她用红笔划了线,纤细的字体在边上写着:哥哥。
边上是个大大的笑脸。
他无视了她的愿望,一意孤行的以恨为剑,走进了阳光永不升起的黑暗之城里。
捱过心里几秒痛苦的痉挛,他慢慢的睁开眼睛,已经恢复平静。
封华把儿子反应都看在眼里,更増几分狐疑。
两人都拿着话筒,却迟迟没有发声。操心的小张在一边看表,很快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会见时间难得又紧迫,谁不是争先恐后的说,这里倒好,一直在大眼瞪小眼。
“爸。”终于还是封信打破了沉默。
“嗯,你长大了。”封华松下一口气。
“你老了。”封信不动声色。
“你妈的墓每年都去扫过吗?”这是封华最挂念的事。
“嗯。”
“奶奶呢?”
“嗯。”
都没提封寻,也没提爷爷,名为父子,彼此间却有着那么多不可触碰。
再次沉默。
探视时间只剩下最后三分钟,小张提醒。
“爸,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告诉您。”仿佛下定了决心,封信慢慢的把话筒贴紧自己的脸。
“什么?”封华问。
“当年,你害死了阿寻后,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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