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第98章


避世独立,偶尔过路的客人会说起一些外界天翻地覆的传闻,可有多少人记住,依旧无人知晓。
这一年的秋天还是如常,叫卖糖糕的老人后头跟着的孩子又换了几个,镇头刘麻子的媳妇又添了一个女娃,镇西某处,一处柴扉缓缓开过一缝,里头走出一个清瘦的布衣男子。他信步走上街头,对每一个遇见的人微笑、点头,举止和善有礼,再无半分桀骜不逊的样态。直到有人自背后试探般地呼唤了他一声,他才迟疑地顿了顿脚步,缓缓地回过身来。
“姑娘是……”纪旸依稀觉得自己似在什么时候见过眼前抱琴的这个白衣女子,但无论怎样努力,他却始终忆不起她的名字。
“紫苏亭玉琉,纪公子不记得了?”玉琉勾起嘴角浅浅一笑,清丽如芙蓉出水,展尽芳华。
一盏烛火点亮纪旸记忆深处某一个角落,那日驱车带他和姬羽凰奔离紫禁城的白衣女子的面容终于与眼前的玉琉交叠在了一起。
“救命之恩,纪某岂敢相忘。”纪旸执手抱拳道。
“纪公子客气,”玉琉屈膝回礼,道,“姬姑娘与紫苏亭渊源极深,紫苏亭出手相助,表明姬姑娘与我紫苏亭尘缘未断。既尘缘未断,自该顺应天意而为。”
纪旸不禁唏嘘:“可惜姬姑娘余毒除尽之后早已不告而别,只余下最后一样谢礼与我,从此杳无音信。”
“吉人自有天相,”玉琉道,“姬姑娘之所以离开,定然有她自己的道理。倒是那份谢礼,纪公子可有将它付之一炬?”
“你说那份被董佳玉睿取了去,又被姬姑娘抢回来的山河社稷图?”纪旸哈哈大笑,道,“不仅是姬姑娘的,还有南宫佩、师兄和我手中的那一份我都已毁去。如此蛊惑人心的东西,虽是假物,然不现于世却是最妥当的方法。”
玉琉含笑点头,道:“本当如此,世代更替全凭天意,不是我们凡人主宰得了的。”顿了顿,她又道:“倒是你长年累月困于镇中,可知长平公主已郁郁而终?”
纪旸脸上一紧,随即感慨出声:“我只听有人说她已嫁与周显,却不知她终究还是熬不过去。”
玉琉微一沉吟,方缓缓道:“若是禁宫寂寞,日日念及旧时车水马龙、花月春风,想来她也是极度寂寞的。大约故去了,也是一种解脱吧。”
纪旸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幅定格的画面,月色凄清的紫禁城内,纱帐冰冷如水,那个右袖空空荡荡的女子,眼角衔着愁意,倚着窗栏,目光依稀是望着深邃的夜空。然而宫灯明灭,转眼天已破晓,她却依旧坐在那方,发髻斜坠,合拢的双目上飘落片片雪花。
“……说起来,”玉琉似是没有注意到纪旸嘴角凝结的涩然之意,依然继续道,“紫苏亭始终有一个琴师做不到心无杂念,又没有昔年莲见琴师的天赋,不知道纪公子有没有兴趣将她带走?”
“……什么?”纪旸心念一动,心中某个角落骤然亮起一点光芒,一种可能性顿时在他脑海中翻涌起来。
“她姓苏,”玉琉笑容中微微有些光芒在流转,“总念念不忘着什么时候要和她的少主人一起去拜祭她的救命恩人江玉儿。我猜,纪公子应当认识她的吧?”
林花谢了春红,寒暑交叠、四季变换不过俯仰之间,而从中经历过多少红颜生白发,多少沧海变桑田却已然忘却。岁月更替,苏堤杨柳又绿了几回,送走了汹汹而来的清兵,又吞没了南明最后一波浪潮。潮打空城,野草蔓延在墙头依旧吟回浅唱,歌姬的声音还如平素,遥遥隔着湖面的雾岚透过来,轻薄的好似霓裳仙女身着的纱。咿咿呀呀、莺莺燕燕依然辨不清晰,一切又风平浪静。
春风又绿江两岸,几处早莺争着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湖面上泛舟的少男少女们换了新装,隔着水波,依然抛着莲子调笑歌唱。
“你看,这湖光山色,当真美不胜收,只是若没有了你,这再美的风景也全然没了意义。”
十多年过去,纪旸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如今的他,原本年轻的容颜已深深浅浅满是岁月的划痕,但当他勾起嘴角的时候,眼中闪烁的精光却如往昔般犀利而明亮。
“嗳,”竹帘里头传来一声如唱歌般温柔婉转的叹息,语气中隐隐约约有几分嗔怪之意,“麟儿都多大了,你一把年纪却还不正经。”
“那便如何,”纪旸笑道,“你我早已避世多年,不过乡野鄙人,哪有这许多规矩?你倒好,还害起臊来了。”
一阵极其轻微的笑声过后,帘那头的声音又幽幽传来:“纪公子说得极是,倒是我见外了。”
纪旸脸上的神情顿时又是一阵舒展。他伸手往竹帘上轻轻一磕,随即道:“你也别总闷在床舱里,既麟儿早已睡了,你便也出来瞧瞧。”顿了顿,他又立即补充:“这景色,我想你是熟悉得紧的。”
竹帘随着声音一动,接着窸窸窣窣地短了上去。船舱里探出半个身子,接着那素衣荆钗的美貌妇人提着裙角走了出来。却是苏娘。但见她花容月貌依稀如昨,只脸部圆润了许多,眼角也有了些细密的纹,一颦一笑间,时光已然在她的嘴角沉淀。
她极目望去,堤上柳枝如美人的腰肢般婀娜,散开的舟舸画舫依旧不动。水天相接,暖风熏得她眼睛都快要张不开,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这还是她年轻的年华。但再一定神,江山更易,游人的服色早已不是故国旧态,虽人们依然言笑晏晏、击棹和歌,她的心头却莫名地有了几分悲凉与怀念。
“一去多年,这里看似如昨,却好像又变了很多,”苏娘扼腕叹道,“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受。”
纪旸点点头,道:“经历如此多变故,我倒看得淡了。与其感慨这世道变迁,倒不如归去田园求个心安理得。”
“你说,”苏娘将头伸过去,轻轻地附在纪旸的前胸,淡淡道,“都这么多年了,若他们如我们这般结为夫妇,也该有了孩子……只怕比麟儿还大些吧?”
“这我不知,”纪旸道,“当初师兄在宫中不知死活,姬姑娘离开之后又没了下落,此后之事,只凭天意了罢?”
苏娘点点头,似是思考了片刻,方又道:“不过最近江湖上可有个有趣的传闻,你知道么?”
纪旸笑笑,道:“我早已不理这些事物,哪像你这般,越是老了反倒越像个小孩子般好奇。”
苏娘道:“说是有一个喜穿青衫的美貌姑娘,峨嵋刺功夫精奇卓绝,轻功天下无双,与当年轰动武林一时的‘青衣’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纪旸神色不住一动:“经你这么一提,我倒忘了告诉你,去年我去拜祭师父时,在洛阳附近曾遇到过一个奇怪的青衫姑娘,果真生得玲珑清雅,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比麟儿大不了多少。”
“哦?”苏娘在纪旸怀中动了动,“那姑娘怎么奇怪了?”
“七八的汉子团团将那姑娘围住,那姑娘却全然不惧,”纪旸捋着苏娘的缕缕发丝,缓缓道,“我见她步法精奇,脚下不过换了几个方位,人便像轻烟一般溜了出来,腰间峨嵋刺还未出手,那几个汉子便瞧得目瞪口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苏娘扬起脸来,青葱玉指在纪旸鼻尖上轻轻一点,嫣然道,“若她真那么容易被捉住,那两仪四象步便不是两仪四象步了。”
纪旸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他用力地搂住苏娘那温软的身体,朗声道:“果真是两仪四象步,还是夫人冰雪聪明!”
苏娘半阖上眼睛,轻轻道:“不过若我是你,定当现身问问她爹可是姓沐。”
“问这个作甚?”
苏娘微微一笑,环住纪旸的双手紧了一紧:“当然要问。若她爹爹果真姓沐,我便准备告诉她‘我是你未来的婆婆’,你看可好……”
半敛泪痕, 别时丝竹冷, 觉起春分。
桃腮香氛, 却引旧日恨。
雁翎弯刀弄白雪, 锋芒还迸, 追风还奔。
傲立潮涯向黄昏。
举棹, 和歌盛。
断昔时旧梦, 喜乐不自胜。
金窗绣户, 朱阁画堂, 舒袖笑谈摇筝。
湖歌花月暗销魂, 平澜一抹寂无声。
繁华拥, 留得一地山河梦。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多次的大结局,希望这个不太虐也不太happy的结局能够给大家更多的感叹空间。
苏娘最后打的那个如意算盘真是好~~嘿嘿,不知道以后他们会不会有机会再遇到我们的小羽和小沐哈~~
谢谢支持某瑶至今的各位筒子,某能够完成这第一个长篇实属不易,非常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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