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第91章


低着头遐想之间,地铁已经过了上海科技馆站。在感觉快要到达下一站之前,提前从座位上站起走到门边去等待,也觉察到立马有人在她空出的位子上坐下来。可是,却在直到世纪大道站到站开门时,她才猛然惊觉自己站在了错误的位置上。旋即转身往后走,在摩肩接踵着进入车厢的人之间,像是一条奋力逆流而上的小鱼,低着头与身边相反方向的人摩擦着衣裳。只觉得身旁的人都很高,没有特意控制的呼吸之间,她闻到舒适而清冽的气息,那不同于聚起众生的车厢内的浑浊。她背对着车门,在中间的座椅上整理自己手上的袋子,听到地铁即将开动的通告播音,下一站为东昌路站。她转过身去看车体,却已是那条亮线上的最后一个光点。那车,于瞬间,将所有人载离她的视线。从远处回旋过来的噪音,勾起空谷深处不舍的静默留恋。
出站后,往后方走,在世纪大道上右拐进潍坊路,然后向前一直走。经滨江绿地进入滨江大道,坐在黄浦江边,遥望对面藏匿在幢幢高楼大厦之后的文庙。沿着商城路,再往世纪大道的方向行走。把两个袋子寄存在储物柜里,挎着电脑包进书城。在外语区翻了两三页的意文原版《寒冬夜行人》,便到收银台刷绿卡把书买下,而后离开书城。
在公路之外最靠边的地方盯着路面行走,就像放学后的小学生为了躲雨而处处经过沿路上人家的家门口。交叉着手臂环在胸前,坐在公交站亭里的钢制高凳上,好像在等公交车。在第一辆公交车在站亭外停下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又错了方向。站起,离开,继续往前走。
紧靠绿化带的路边上有一只狗崽儿,坐在放于地上的硬纸盒子里,向外伸着小脑袋。从它的小脖子上延伸出细长锁链,锁链连接至停靠在纸盒子旁边的自行车后轮。她在瞥眼看植物的那一瞬发现了它。
她紧盯着它朝它走去。小黑狗高抬着嘴巴冲她嚎叫,连细长而卷曲的睫毛都在紧张地颤抖起来。她盯着它又圆又大的漆黑双眼,在它嚎叫的同时,俯身凑近它蹲下来,并伸出一只手从它的小脑袋上方往下向它贴近。它的嚎叫渐渐变成呜鸣,而后完全消失。怯怯撑起大眼之上的双层眼皮,露出来耀眼的眼白,一双乌溜溜黏上了她的双眼。
她微笑着对它轻声说话,想要拿出点什么东西给它吃,却想到应是什么都找不出的。她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摸上它的头,感觉到它的心跳在她的手心下跳得快速而剧烈。她轻轻柔柔地抚摸它,看着它的眼睛对它柔声低语。它一直怯生生地仰眼凝视着她,疑似向她翻着白眼。她收回手,细细地看它的样子,毛茸茸的黑,在上方刮过的风下一漾一漾。
停在二十一世纪中心大厦之前的黑色跑车,在她盯着眼前狗崽儿的失神瞬间里发出沉闷轰鸣,盒子内的小狗也再次咆哮起来。她瞬时惊醒,转头看着它经自己身旁,载着沉闷的躁郁声向远方逃逸。她在自行车前站起身子,转身,意欲抓住一绺那声音的尾巴。然而,高音域音场的消失也是那么的不容置疑,即使远去的轰鸣依然缭绕不止。
她重新转回身低头去看小狗崽,它早已停止了嚎叫,四肢站立起来的,暴露出好大一大部□□体在阵阵冬风里。她弯腰伸手凑近它,再次抚摸它的小脑袋。它没有嚎叫,却是向她的手心顶起它的鼻子。她翻转过手去,它伸出小舌头追起她沁凉的手背。她的手离开它,为它立起硬纸盒四边的纸板,再微微向着中间推拢。
快速往前走出三米之多,转头看向那仍在自行车旁边的纸盒子,觉得里面的小狗在探着小脑袋将她眺望。彼此以各自的方式向对方告别,谁也不吵不闹。
打表乘上去往东方明珠售票厅的出租车,刚好成为三人队伍里的最后一个临时买票上塔的观光者,现金结算。她想看一眼这座城市在即将落雪前的样子,如果她的预感没有出错的话。至此,她已花光了绿卡内外的所有的钱,并且已在玫瑰卡上欠下可谓巨额。
能够吸人眼球的是什么?那些闪烁着的光束,那些流动着的灯,那些在运动之外亘古不变的静物,还是那些融进灯光里的一个个肉眼看不清的携带着陌生而神秘气味的人……一片绿色的草原要等地面全都枯黄了才突然为人所察觉,一棵树要等叶子全落光了,才让人惊觉甚至以为它将要死去。等到了开花时节他们才对绿色投以新的目光,最终却还是忘了去惊叹那曾经也许鲜艳的生命凋零。等到黄土漫及整片森林,才意识到大地即将死去。个人,是否实在是太过于关注人了?那么执着而单纯,即使时时忘了审视自我本身。
两只袋子已经寄存,她肩上斜跨着电脑包,棒球帽也已经摘下锁在电脑包的带子上。抬起双手,将因稍微避开冬风的肆意吹刮而圈进羊绒围巾的头发释放至外围。及腰的金色长发四散着贴着脊背和胳膊自然落下,头上的编发发髻蓬松而略显凌乱却没有在面门上拂过一丝发线。
手掌贴上透明玻璃,额头抵上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背。在一个黑暗的几乎全然封闭的空间中,去看外面更大更开阔的几乎没有边界的黑暗空间。
上海的夜,黄浦江的两岸,缀满奢华的斑斓。可以充耳不闻它满怀兴奋的喧嚣,却依然能够通过那一盏盏华灯,暗想见之下不停地倾倒着也许是激情的绿酒。即使这一切,依然不改它正被夜的黑暗统治着的本质。
这景好美。黑暗以它如此华丽的构图呈现,让人不敢想象它突然回归最原始的寂然无声而漆黑的骇人面貌。
她俯瞰着,也知道另有身居高位者在更多的更高的地方连带地俯视着她和他们。然而,谁都无法看穿,谁都看不透,这黑暗之下,华彩之后,超然游戏的构图规则。
盯着黄浦江江面很久,波动的岸边逼狭水面处闪烁着华灯那被加了滤镜一般的倒影,所有华美的色彩从水上看来,连它支撑性的力量都变得微弱而渺小。从滨江大道上入眼的所有富丽堂皇的壮阔倒影,几乎都已全被那一峡湾里无波的黑暗所取代。她感觉自己正飘零在那条漆黑而狭窄的江面之上。
密集的光线,倏然断开又瞬间接上,所有散发出光芒的色彩流动着前进,却又以动态的形式原地静止不变。维持着一种动态的平衡。
她的视线从以下大图上最光亮的那个小范围,缓缓移至那耀眼之外的开阔幽暗。不着雾,即使双眼有着某种穿透性,也依然看不清。她油然一股自由意志与被框定的思考规则同时并存的无奈,在心头拉扯着,最后撕裂……
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张动态的心理照片。
还未来得及在脑子里唱出那首突然在心中哼起旋律的音乐被赋予的那些字词,眼眶中的浸润感倏忽间挤进了她的臆想空间。她抬起头来,看向空中的正对面之上,黑色天幕之中的一方夜空被高楼大厦的华彩烧得辉煌,似彤云。这足以令下方的人驻足抬头折着脖颈仰望。
一个低头的瞬间,从眼中滑出的两弯水迹已经咸了嘴角,噙着的暖意早已急转至冰凉。它们正承受着引诱它坠落的某种极强异性磁力,而非它自己与生俱来的重力。
她没有看错,坠落的泪水也以不可挽回的分离姿态,确证了她的内心因此承受的难以分解而只能继续不停麇集的痛苦。
正对面彤色夜空下的宽阔光辉路面之上,秩序井然的几条光线突然变得扭曲,又于中心点处在顷刻间扭结缠绕在一起,多条光线瞬间打出了一个大死结,谁也无法加塞,谁也无法退出,甚至一根针。从中间朝四面延伸开去的光亮线条,所有长度和亮度,顿时均有增无减,以此将某种精心设计的平衡毁在一个人的视线调转之际。
她盯着,像是从来都不懂得如何对这样一种情形,去做出本该算是最本能的反应。比如最简单的,用手掌捂住大表惊讶的剧烈张开的嘴巴。
她一直站在同一个观光点位上,好像就坚持着某种同一性的永恒轮回。泪水已然留下难觅的一如血液干涸的痕迹,十字路口内外多条奔驰的光线已然恢复一如初见的井然秩序。曾经发生过的改变,或些微,或盘杂,似乎都从未远离它的宗旨。此处望去的夜,依然是一副华丽的景色,即使它突然就下起雪来。无人可以将它的质地描摹,纵使多少人趋之若鹜,多少人追着那些光线晃动的速度奔走,又有多少人在浅水边望洋兴叹,多少人于高山之巅一俯众小……
她心爱着他们,却又对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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