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阙》第166章


出行之时,备好车驾之后,我仍立在车旁。
敞开的宅门里,邑君行将在前,君主搀扶姑氏慢慢走来。
她样貌依旧,虽为新婚,衣裳却无艳色,鬓间也仅饰以发簪,素净如常。我望着她,只见那面上满是和煦的笑意,一面行路一面轻声细语地对姑氏说话,似专注不已。
将姑氏安置好之后,邑君陪同君主走过来。
“路途有所颠簸,可须坐好。”君主登车坐好,邑君道。他的声音不缓不急,温和如暖阳;头微微低下,似只将目光注视着君主一人。
“好。”君主侧对着我,表情并不分明,只见唇边扬起弯弧,染着嫣红。
风将车上的銮铃吹得“叮叮”作响,我抬头望向天边,一抹流云被风牵扯着,却似徘徊不肯离去。
“启程。”邑君登车,吩咐道。
只听鞭响,马车辚辚向前,我的脚步略一迟滞,赶紧奔跑跟上。
羲和的日车已经从中天渐渐驰往西边,晖光将四野尽皆收纳,不远处的小溪旁,浣衣女子声音清亮。
我衔着一根荑茎躺在山坡的草地里,手臂枕在脑后,双眼望着苍穹。
这采邑离丰有一日路程,倒同镐京更近些,并不太大,只有人民二十余家。半月来,姑氏和君主住的宅院就在邑中,邑君入朝为臣,每日来看看,侍奉之事都是君主打理。
平日里,君主多是在西庭,若无事,外宅中甚少见她。
我却自在得多,做完了活,可往乡野中去,采些卷耳或拾些禾草。便如现在,我出来收些喂马的谷穗,闲下来就晒晒日头。
忽然,远处传来了一个模糊的呼喊声,拖得长长的,似耳熟得很,在叫“申……”
我心中一动,忙坐起身来:“在此!”
往那边望去,却见是一名乡里的妇人立在田边,正唤着劳作的丈夫。
一阵笑声在身后响起,我转头,溪边的几个女子正看着我笑。
面上一阵臊热,我窘然起身,拍拍衣服上的草叶,提着竹筐便往来路返回。
回到宅中时,风中已飘起了炊烟的味道。
我提着筐从偏门走向马厩,才行两步,忽然听后面有人叫了我一声。回头,原来是一同从丰来的庖弗。
“何往?”他怀里抱着一捆柴,笑嘻嘻地走过来。
我指指筐里的草料,道:“秣马。”
他点点头:“过两日将往镐,也当喂壮些才是。”
“镐?”我一讶,问:“君主说将往镐?”
“你不知?”庖弗也讶道:“今日家宰来了,要请君主过去。”
“为何?”我问。
“这都不明白?”庖弗鄙夷地看我,道:“姑氏病重,邑君繁忙,君主既嫁了来,终要做主母。”
“如此。”我颔首。
夕阳将墙的影子铺满了地面,我提着筐,慢吞吞地沿着一小段庑廊走向马厩。
早听人说起过,邑君在镐京也有宅院,因他常年在朝,大半时日倒是要留在镐京的,是以邑君家庙旧宅虽然在丰,日常庶务却多在镐京处置。
如庖弗所言,若君主去,自当是要接管家务的。
那现在就该去备好马匹车驾才是……想着想着,我心中却忽而浮起那日临行前的情境,怔了怔。夫妇团聚,君主该是欢喜的吧?
胡想些什么?!我自嘲着,用力摇摇头。
正在这时,前面的的道口突然走出来了人,我忙收住脚步,险些撞上。
抬眼,我愣住,君主正站在我的面前。
“寺人申!怎不看路?”她身旁,侍婢责备地看着我。
“君主。”我大窘,忙躬身行礼。
“君主?”却听君主的带笑的声音传来:“你怎么还称我君主?。”
心中“咯噔“一下,我更加局促:“夫……夫人。”
君主没有答,却仍是笑。
“你要秣马?”她问。
“是。”我答道。
“你去吧。”君主说。
我如获大释,应诺一礼,便要廊下走去。
“申。”刚要经过她身边,却听她又开口道。
我回头。
君主看着我:“那日从京中来时,我车上的小几可是你安置的?”
我点头:“是。”
君主浅笑,轻声道:“我就知道是你,如今也只有你知我这喜好。”
我愣了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耳根竟觉得热了起来。
过了会,我张口道:“小人既随夫人,自当戮力。”话出了来,却又觉得唐突不已。我再站不住,忙一礼:“小人去秣马。”说完,也不等她搭理,急匆匆地提着筐走开了。
在丰的时候,君主便常跟着夫人操持家中庶务。许是由此,到了镐之后,君主协理家事,竟无半点吃力;又许是由此,一年后姑氏故去,君主成为家中唯一主母,家务在她手中尽皆妥帖,上下无不称赞。
邑君待君主也是不错,两人在一起时,总是和和气气的。而在邑君面前,君主的眼中似乎永远带着笑。
在邑君面前,君主的眼中似乎永远带着笑。她知道邑君喜食鱼醢,家中便总有上好的鱼肉;邑君好研读,藏室中便总有新制的简牍;邑君常出行去镐京,每回归来,无论什么时辰,君主必定早早候在宅前。
邑君待君主也是不错,处处尊重。便是有几个庶室,也从来无使争妒生隙,两人在一起时,总是和和气气的。
然而,也并非事事如意。
几年过去,家中无论君主还是媵侍,谁也没有生下孩子。
这般情形自然逃不开众人眼界,虽是暗地里,议论也不少。我听家人们说,邑君以前征伐曾受重创,损了身体云云。讲到这些,人人都不由地叹起气来。
这终究不是秘密,君主也无法置身事外。随着年岁渐长,她的脸上慢慢为这事笼上些愁色,每每说到生子的,话便少了许多。
“王孙家中终比别处冷清了些。”一次在文庙祭礼,君主与母家夫人相遇,夫人握着君主的手叹道。
君主低首不语。
回来的路上,我依旧跟在车后,走了一段,却听君主在车上叫我。
“我听闻你有三个姊姊?”她问。
我点头:“正是。”
她若有所思:“你母亲生你时已有岁数了?”
我一怔,答道:“然,小人出生之时,三姊已十岁。”
君主微微颔首。
我看着她,略一思考,轻声道:“小人听母亲说,当年她曾去城东女娲庙祭拜,回来不出两月便得了孕。”
“果真?”君主双目一亮。
“果真。”我说。
君主眼波微动,当即叫御人停下。
“往城东。”她吩咐道。
马车当即调转方向,朝女娲庙驰去。
我觉得世事的变化,有时总让人感到有趣非常。
君主未嫁之前,对神巫一向不甚热心,每逢祭礼总是敷衍对付的。可自从为了人妇,她却像是愈发上了心,四时祭祀祝祷从无违逆,庙中供奉也从不马虎。
便如这回。
我守在角落里,看着她在女娲前跪拜行礼。只见她面容肃穆,口中低低念祷,专心非常。
“灵遨游九霄,可闻耶?”待献上祭礼,君主起身望着庙中神主,好一会,低低地说。
我也看向那柏木雕作的女娲,少顷,颔首道:“灵虽遨游,必可闻。”
君主回头看看我,抿唇不语。
或许真是积诚所致,也或许是神灵受了许多供飨,便终会有动容一日。当君主得孕之事传出后,家中人人喜笑颜开,似乎天都亮了。
邑君彼时正在镐京,得信之后,立即赶了回来。相见时,君主颊边的笑意漾着许久未见的灿烂。
“夫人气色周正,必得世子。”侍母肯定地说。
当日,我得了整整一石黍米。
“你拜一次神可抵得我做一年。”庖弗咋舌道。
我看着这平生得到的最大赏赐,却觉得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有唇边的一丝苦笑,久久不去……
光阴过得飞快,家人们依旧为各种家务劳碌的时候,君主的身体也日益明显。
岁末隆冬之际,君主在丰产下一子,母婴平安。
三月后,邑君为世子行名子礼,取名舆。
鹿鸣(上)
世界热烘烘的。
我感觉到脖子和身上起了黏腻的汗气,身上似乎被什么箍着,沉沉的。
迷糊中,我挪了挪,朝另一侧的清凉转过身去
不想行动异常艰难。刚离开少许,那热力却又贴到了我的背上,我再挪,它再继续跟了过来。
心头一阵恼。
我嘟哝一声,动动手,想推开身上的桎梏。
正在此时,一个长长的呼吸在身后的胸腔震荡,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做甚?”
我睁开眼,须臾,半眯着回头,一怔。
晨早昏暗的光线中,姬舆的脸正在面前,睡眼惺忪,不满地看着我。
好一会,我才反应过来,随着脑子渐渐清醒,睁大了眼睛。
姬舆目光温和,似乎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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