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阳河畔》第66章


就是策划这次斗争的台后主持人。听说他是来这里蹲点的什么主任。当他听台前有人进来报告说陶白山被斗死了时,用手拉一拉头上的那顶解放帽,招手叫来几个大小头头,碰碰头之后,就叫来那个治保麻子,咬着他的耳朵,吱吱咕咕了一番,麻子就出前台来说了那番话。
正当治保麻子结结巴巴的碎语在宣布是自杀时,突然,有人在天赐肩膀上一拍,天赐转身一看,又是那个青面小子。他板着脸孔郑重地说:“你出来,到台上去把那堆臭肉抬走!”
来到台上,见陶白山扭曲的身躯,蜷在台角边的地上,一动也不动,脸色青中带白。口微张着,口角边凝固着一小块变了色的血。右边眼睛眯着一条缝,左边眼睛的眼珠凸起,但仍被眼皮包着。显然人已死了。一个青年男子也来到天赐的身边。麻子叫天赐和身边那个男子把这个“自绝于人民”的坏东西抬到鹤阳河去丢在河里……
听了这话,陶天赐吃了一惊。他想,在劳改农场时,他下地犁过田,上山伐过木,插过秧种过薯,开过矿山,下过矿井。被说是黑帮以后,在学校洗过厕所,扫过操场,挑过重担。在木工棚里,拉过大锯,淌滴过豆粒大的汗珠。蹲牛棚时,跟妇女主任搬家,叠过尿布,搬过卫生带,卷过卫生纸……可未曾抬过死人。今晚,他真的干起抬死人这活来了……他奔丧回家,未得见母亲一面而母亲已被埋葬。他这不孝之子,现在却来跟人家抬死尸……二十年前,就是这个陶白山的父亲和祖父,合谋杀死他的亲生母亲和姐姐,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却亲手来将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后代埋葬。这样的事情,上天实在是太会安排……这是否就是“因果报应?”像他的爹爹所常说的“恶有恶报”。
“就在这里,就从这里丢下去!”忽然后面有人这么说着。护送死尸的民兵在下命令。
陶天赐头脑里不停地想着事情,肩膀上压着那么沉重的东西倒也没有觉得。现在听到这一命令,脚步立刻停下来。他们正站在一条石拱桥上。桥下那深蓝色的河水滚滚东流。这就是世世代代哺育着鹤阳百姓的鹤阳河。
在夜幕中,天赐认得出来,这就是当年他看龙舟竞渡的地方,就在这个地方,当年他险些被推下河去喂鱼虾。
在两个武装民兵的亲自指挥下,陶天赐和那个青年,从桥上抛下尸体。活干完了,他们俩人被民兵喝声“滚蛋”。
回到家来,躺在床上的陶天赐整夜都不能入睡。陶儒浒的“斩草除根”计划,是要让鹤阳河吞噬儒淇的心头肉??天赐,恰恰就是这个天赐,今天却亲手将儒浒的孙子白山葬在鹤阳河里,要是儒浒在天有灵,知道了这一情况,该有何种感慨?
天亮了,理发店里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像往常那样,人来多了,各人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天南地北谈了起来。
当年的掉牙更夫,现在是街道清洁监督员,是理发店的常客。他没有老婆,没有儿女,无牵无挂,过着孤独的单身生活。他没有真正的家,湖州会馆就是他的家,湖州会馆对街的那边就是理发店。理发店的那些常客当中,每天他总是头一个光临。他说:“陶儒浒的大孙子白山昨夜被斗死了……死后尸体被扔到鹤阳河里去。”接着他又说:“有意思的是,将陶白山的尸体扔到河里去的是陶儒淇的儿子天赐……”
第二十六章(4) '本章字数:1324 最新更新时间:2011…11…16 10:19:59。0'
拉得一手好二胡的,患有肺病的山字肩二叔说:“那家伙高大体壮,扔到河里他却还生起来在水里拼命挣扎,想要逃跑……”
“跑了?”善吹笛子的蛙眼三哥惊奇地问。
“怎能跑得了?两只手紧紧地绑在背后,像只即将被宰的野狗……那个民兵要开枪结束他的生命,另一个民兵怕浪费子弹,用枪柄向浮上水面的那堆肉舂了几下,他就随着水流去了。”山字肩二叔说完,咳嗽了一阵,又拉起了他的二胡。
二胡的声音清脆圆滑,悠扬别致。这时,大家都不说话了。人们都在倾心享受着这年代里少有的袅袅琴声。突然,琴声停了,这是二叔又一绝招。他在让人们领悟着“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情趣。
不停转动着的车轮,把一辆破旧的车厢载向前方。车在向着偏僻的山区驶去。奔丧期满返回学校的陶天赐,心绪十分杂乱。
陶天赐默默地坐在车厢里,满面愁影。他突然想起六、七年前他在苗山车站送走荣华母子时的悲惨窘况。如今,荣华母女又在送他回苗山。当年在苗山车站告别,他们夫妻父女还能重逢,今天夫妻父女在家门口告别,今后还能再相见吗?老天爷恐怕也难知道……正想到这里时,从车厢那边传来了喃喃的声音。声音中的一些词语十分刺耳。陶天赐循声看去,是两位男旅客在那边的座位上嘀咕。他们谈话的声音较低,但天赐还是听得清楚。
那位穿着褪色中山装的老者说,在大兴县,离县城不远的大辛庄,一天之内,造反派把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及其亲属不分男女老少统统扔进一口废井里,然后封土活埋……大兴县13个公社48个大队,仅在5、6天时间里,就杀死地富反右及其家属325人,有22户人家被杀绝,其中有80多岁的老人,也有出生仅38天的婴儿……”
老者又说,他们说只有从肉体上把敌对阶级统统消灭,革命才能彻底胜利。陶天赐听了这些话以后,如五雷轰顶,好像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戴着老花眼镜的那位旅客听了这位老兄爆出这一新闻后,一脸的惊恐,他用那满是皱纹的手指,解开脖子下面的纽扣,说:“这还了得?这样野蛮的屠杀无辜还能说是‘革命’。”接着他又说:“现在的新生事物层出不空,我们老脑子实在不易理解。儿子斗老子呀,学子斗师长呀,夫妻分派系呀,恩仇颠倒呀,这样的革命……”老者说到这里,见车厢那边好像有人在盯他,又见一面红袖章在那里飘动,就不再说话了。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公路上的灰尘,一团团地从车轮底下滚起,黄色的灰尘从没有玻璃的车窗中灌进车厢,旅客们的头发,眉毛全被灰尘染黄了。
汽车在一个小站的草坪上停了下来。有几个旅客下车,两位长者也下车走了。天赐好像失落了什么。他的心情十分迷茫。心中暗忖着,大兴县大辛庄的悲剧也可能在陶家庄重演,那时……他不敢再想下去。
经过整天的旅途颠簸后,陶天赐又回到苗山来了。
夜晚,天赐坐在灯前,举笔给爱妻荣华写信。要将在汽车上听到的那个消息告诉她。当写到大辛庄惨况时,他手中的笔却不听使唤了。怎么写呢?总不能把那位长者所说的话写上去啊!要是那么写,这信被人家看到了,那还得了?要是不那么写,那又该怎么写呢?他就是要把那个消息告诉她的,要是不写那件事,何必要来写信?
他停下笔,把信纸撕掉。他认为,这事不能写。也不能打电话,唯一的办法只有当面亲口说。不过,刚刚告别荣华返回学校来,怎么可能又回家去呢?苦恼、不安在煎熬着陶天赐这颗忐忑的心…… 
第二十七章(1) '本章字数:1691 最新更新时间:2011…11…19 11:26:35。0'
陶天赐返回学校的第二天晚上,苗寨中学的礼堂里,召开宣判大会。
礼堂里灯火通明。台前跪着三个人,双手都反绑在背后。右边是语文教师陶天赐,左边是化学教师江秀峰。中间的是苗寨中学原革委会副主任、县三代会红卫兵总部副司令吴春。
台上坐着苗寨中学革委会主任范校长、副主任、学生造反派头头石棱、工宣队罗队长及队员等一大班人。主持大会的是革委会副主任石棱。他宣布大会的主题之后,工宣队女队员小吴就开始宣读判决书。
麦克风把小吴的声音传到礼堂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封建地主的孝子贤孙、老右派黑帮陶天赐与反党分子邓拓、吴晗遥相呼应,写黑文章反党反社会主义,并与台、港有密切联系,判处有期徒刑10年。出身于下中农家庭的吴春,忘本变质,肆意污辱伟大领袖光辉形象,并经常收听反动电台,判处有期徒刑10年。出身国民党反动军官家庭的江秀峰,思想反动,隐瞒历史,在学生中散布封资修思想,对新生事物不满,判处有期徒刑6年。
三名被推上审判台的“罪犯”,听了各自的判刑之后,他们的反应各不一样,陶天赐反应坦然。他觉得自己是个被打倒在地的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管他是10年20年!工宣队员充当法官,历史能否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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