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地为牢》第83章


送那人回来的前一晚,他曾隔着木板向对方开玩笑道:“这一路千辛万苦送你荣归故里,可想好了拿什么来报答我?”
久听不到动静,他疑心底下的小孔因放置难以通风,便将上面的木板移开少许,然后举起衣袖将房中微弱的光线遮去,以免刺伤对方久不见光线的双眼。
倒不是晕了或睡了,而是那个人看起来像是在很认真的思考,本来玩笑的心情突然烟消云散,他开始安静的等对方回话。
过了片刻,只听那人一字一顿轻道:“两坛佳酿如何?”声音又干又涩,他知道对方已经许久未曾开口说话。
仿佛被切中了要害,骆尘心中狠狠一窒,良久才笑了,似极为欢喜道:“你明知我这人一向好这杯中之物,能让你这般珍惜的美酒,我又岂有放过的道理。”
那人听后眉头轻蹙,缓慢却坚定道:“秦鸿……身无长物,若有日后……粉身碎骨,定报答恩情……”
这人便是这样,恩怨分明,爱恨决绝,欠了一个人,即便是赔上自己一辈子,也是在所不惜的。
“果然是极好的酒,她终究没有让我失望。”
将酒抱在怀中,骆尘低叹一声,轻笑道:“这酒虽来的迟了些,但总比不到要好。”
沈椴赶到郊外的时候,随行的人马已折损大半,三三两两的士兵聚集在一起包扎伤口,四下一片狼籍,李绩所乘的马车损坏尤为严重,车厢四周插满了箭矢,更有许多穿过车幔,凌乱的钉在车厢四壁,而里面空无一人。
领军的曹都尉一直忙着清理现场,乍见沈椴到来,急忙上前禀报道:“沈统领,我们的人马方出郊外便受到了大队人马的袭击,对方进攻迅速猛烈,我等誓死守卫,哪知乱战之中竟发现圣上早已不知所踪……”
沈椴右手缓缓摩挲过车沿,察觉到背后有脚步声时状似无意放了下来,在听完曹都尉的话后,面色如常道:“我会再调派些人马过来,你们稍作休息后即刻启程前去吴蜀。”
曹都尉一怔,下意识反问道:“什么?”
沈椴正视他道:“此事断不能声张,以免祸起有心之人兴风作浪,你且按我所言一切如常进行,我自会想办法查到陛下行踪。”
曹都尉亦觉得事态严重,却又不敢妄做决定,以免惹祸上身。沈椴看出了他的想法,便接着道:“曹都尉请放心,如今皇上下落不明,我不过一个小小统领,怎敢独揽专大,朝中尚有湘南王,事关机密,我自会与王爷商量对策,若事后追究起责任,在场之人与王爷皆可为都尉作证,今日一切行为皆是出自在下之口。”
此话一出,曹都尉果然再无顾虑,即刻应承下来,等沈椴安置妥当离去后,曹都尉回身去看他方才摸过的地方,只见车沿上有些深浅不一的小口子,想是激战时留下的,便没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李绩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醒来的,整个房间不过一桌一榻,朴素至极。他身上已换了一身新衣,素白银丝单衣,衣襟袖口以百草纹镶边,外罩大袖烟青薄绸衫,连发上的头冠也被取下,仅用一只木簪简单挽了半头长发,除却重衣高冠,让他有些莫名的轻松,只是脑后仍隐隐作痛,倒提醒了他去寻这罪魁祸首。
出了屋子,李绩才看清他所在的地方乃是一处山谷,屋子因地势而建,靠山依水,出了前院,便可眺望斜坡下一片碧莹莹的湖泊,湖水清凉无波,湖边垂柳姿态蜿蜒,细长的枝条根根坠落,宛如少女的长发,极为温柔的拂过水面。
树下的人白衣紫衽,满头青丝用一根极长的丝带随意挽成单髻垂于腰下,风行云动,长袖舒展,如此情景却不显得羽化出尘,反倒别有一番凛冽。
李绩从未见秦颜穿过这般素淡的颜色,也从未见过有人能将一身白衣穿出这般锐利的气魄,如宝剑出鞘,竟隐隐透着血光,即便是站在低处,那人也像临于群山之巅,睥睨天下。
他看着那道背影,似乎从未认清过眼前的女子,这个有着千般纷彩胭脂外颜色的女子。
待走得近了,李绩突然听见有声音低念道:“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他心中一动,目光朝湖面看去。
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山花,或粉或紫的颜色静静徜徉在水面上,伴着水流打着圈儿,如若无根浮萍,四处漂泊,让人心中陡生不忍。
秦颜身形一动突然转过身来,不是从前的精妆细描,此刻的她脂粉未施,面容平淡,越发显得为人冷漠,只是行动之间,长长的青丝纠缠着紫色的发带袅袅而飞,倒显出几分缱绻的意味。
秦颜笑道:“看来你对现下只身一人的境况并无觉得不妥。”
李绩看着她的脸,眼中幽色一闪而逝,他面上含笑,声音极冷:“劫持天子,你可知你犯了死罪。”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秦颜神色颇有些无奈,她一转剑柄,微眯起眼道:“所以未免你日后株连报复,在你动手之前我必会先杀了你,以绝后患!”说话间,她双眼大开,光华流转间竟真透出几分杀意。
李绩不为所动,神情淡漠道:“好气魄,你倒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么?”话方出口,他不禁一怔。
秦颜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蹙眉道:“我自然知道你能杀我,只是我已经两日没有进食了,不等你来动手,我恐怕要先走一步,也免得你徒增杀孽。”
李绩悄然放松的心情又因她的话皱起了眉头,下意识道:“为什么?”
“赶路。”
说话间秦颜突然弯腰捡起岸边的竹竿,提起来掂了掂又放下,回头对李绩道:“既然出宫了,总要过过寻常百姓的生活,现下鱼还没有上钩,不如先饮一杯?”
心中对秦颜所说的寻常百姓生活一阵动摇,迟疑片刻,李绩点头道:“好。”
在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下挖出了三坛酒,李绩起身去看秦颜,发现她不知何时下了岸,正拿了剑在水里刺鱼,李绩意外之余又觉得好笑,想来是真的饿极了,不过既然如此,先前又何必花费时间去垂钓。其实李绩并不清楚,秦颜在认定要做一件事情时是极为有耐心的,即便泰山崩塌也不为所动,但若中途想通觉得没有必要,那么她也不会拖泥带水,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解决便是。
又刺中了一尾,秦颜将鱼取下丢上岸,转身时一缕发丝垂落胸前,一瞥之下发现发尾处已经变成灰白色,她看了看,举剑将发尾削去,然后上岸准备将鱼烤熟。
“这酒我只埋了五坛。”
秦颜将烤好的鱼端到石桌上,坐下后继续道:“这里是我从前的住所,我一生中将近一半的时间在这里长大,所以这酒也有些年份。”她一边说一边将酒打开,一股异香顿时扑鼻而来。
身处这宁静的山谷之中,没有了纠葛纷争,许多事情也就变得顺其自然,书中有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简单的生活就在眼前,令李绩的心境异常平和,眉目间的冷峻不觉淡了许多。
举起酒杯轻啜一口,果然唇齿留芳,李绩微微一笑道:“看来你不做皇后果然会更快活,若当初……”他一顿,余下的话便没有说出口,笑容却淡了几分。
“那你呢?”秦颜抬眸看他。
“自然也是不做皇帝快活些。”李绩沉吟片刻,方继续道:“若不做皇帝的话,我大约会做一个商人,因为我喜欢算账,旁人欠我的我欠旁人的,我必会算的分毫不差。”
秦颜忽然笑了,目光深沉如许,有些了然的意味。
“可惜不能。”李绩轻轻敲了敲石凳,淡道:“在这个位子,我杀了不少人,杀人者偿人命,我给不了命,总归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你做的生意赔率太大。”秦颜摇头,不久正色道:“这点我们倒是十分相像,一不小心欠了账,连本加息,于是这一生都在疲于奔命。”
李绩失笑,眼中不觉渗了几分寂寥,浅的几乎不见。
秦颜目光一动,缓缓道:“今日难知明日事,醉也好,睡也罢,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自己活的很好,也算不枉此生。”
李绩举杯的动作一滞,低笑道:“这样最好。”
酒过三巡,日头也开始西斜。
由山坡之上俯看,前方湖水如镜,映出一轮红日缓缓下沉,山风渐起,吹出层层涟漪,红影便随着轻波荡开。
秦颜矗立良久,突然一撩衣摆坐在草地上,看着远方出神。
李绩站在身后静静看她良久,突然开口问:“你在看什么?”
沉默片刻,秦颜头也不回道:“这座山里的事物每时每刻都在改变,一花一树,一草一木,又如你我之间,若往后回想起你问我的这番话,这幅情景,皆不过是记忆中的画面罢了,我不喜欢时过境迁,有些东西想要一直留下来,可总是事与愿违。”她轻叹一声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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