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上海深情年代》第230章


经过军管会调查核实,这个社团的种种恶行,确属罪大恶极,无法抵赖。
常啸天留下来,似乎就是为了承担了这一切罪名。尽管那段黑色时期里社团的主角不是他,尽管保密局的组长姜琛毙命于他兄弟的手中,可这一切只能算做狗咬狗的内讧,并不能掩盖罪恶。一切的一切,现在都算在常啸天一人头上了。
常啸天坦然承担了一切。
他精力大不如前,自感时日无多,他之所以留在上海,只是为了一个理由,那就是林健的孙子,小健的孩子。他想看着那个新鲜的小生命出世,那是他有生之年唯一的希望,这个孩子的出生简直成了他的一种信念,为此他愿意放弃一切,付出一切。但他却没有想到,事情远比他想象得要糟糕得多,蒋芸姗的家人全部跟了蒋清逃离大陆,乘上最后一班飞机去了美国,只剩下这个红色叛逆女儿即将临盆,而蒋芸姗却始终下落不明。
政权建立的初始,必然要经历全新的阵痛,阵痛中误掉一些人的前途甚至是性命,也是一种必然。常啸天一直清高自许,完完全全是无政府主义者,他从未与任何党派结谊。曾经帮助过的蒋芸姗不知去向,为他奔走呼号的只有一个白冬虎。白冬虎的父亲远在西南剿匪,作为一个共产党将军的后代,他父亲的名头并无用处,作为新鲜出炉的政权领导者,共产党毕竟不同于国民党的腐败透顶,没有一言九鼎的权威,也不见漫天飘舞的裙带。新上任的市长们忙于整饬远东第一大都市的经济和治安,忙于重建与修复,单凭一介武夫白冬虎的声音,想为一个不大不小的流氓头子辩护,在上海五百二十万人声里,太微不足道了。天华下属的工厂工人也曾为他们的董事长鸣了几声不平,很快,进驻厂中的共产党占了上风,他们对工人们开展忆苦思甜和揭露帮派恶行的工作,令大家迅速提高觉悟,提前完成了社会主义改造。
阿芳带着谦恭和卑微去了趟北平,当她历尽千辛万苦真的找到蒋芸姗时,立刻被她和她身边人的如虹气势震慑住了。其时的蒋芸姗正在参与指挥文化界人士一次大集会,已经六个月的身孕还不很明显。她一身列宁服站在台上,气势磅礴地做全场调度,她的领导风范继学生运动后再次显现出来。当听见台下有人找的时候,只看过来一眼,就不耐烦地说等会儿再处理。这个用上海普通话说出的处理两字,阿芳听得格外清楚认真,这个严肃的字眼,把她迢迢千里而来,好不容易提上来的一口气生生压了下去。她这一次找到的蒋芸姗毕竟不同于白冬虎,她是红色革命政权的象征,可能也是镇压常先生这个政权中的积极一员。想起上海解放前她和常啸天的几次针锋相对的交锋,想到也许正是她把常啸天送进了监狱,让黑帮家里的杭州保姆不寒而栗,勇气尽失,在满场铺天盖地的口号声中,如惊弓之鸟逃之夭夭。
共产党相对国民党来说,要讲理得多,犯人虽然未最后定罪,却可以见到家人。常啸天得知白冬虎和阿芳为他做的一切,他并不急燥,显得比在家里要安然得多,每一次,扮演安慰人角色的都是他,因为阿芳的眼泪和冬虎的无奈,都让他产生深深的内疚感。他想,要不是他坚持留在内地,阿芳就不会这样为他担惊受怕,牵肠挂肚,而他是答应要好好照应她的下半生的;白冬虎就更加不值,他本来已经有了一个红色的身份,却为他常啸天甘愿放弃一切,为他这个罪人奔走呼号,真是难为了他。常啸天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所以面对眼泪和悲伤,他便显示了格外的开朗与豁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甚至不再提小健的那个孩子,既然自己朝不保夕,那也许只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了。蒋芸姗既然还怀着这个孩子,那已经是他最大的欣慰了!
在监狱里呆了整整三个月,从那些小战士一次次充满自豪和喜悦的对话中,他总是能早早地获知南方哪一座城市又被解放,这时间,最让他感兴趣的消息莫过于北平召开政治协商会议,在报纸上长长的名单中,他看到了美国洪门领袖东方美堂的大名,同是拜洪英和关二爷的,他们在过去的年代,曾有过两次晤面的机会,彼此都很赞赏,现在境遇却有若天壤之别,还许多他熟悉的人名,名单中也赫然有那两个被刀疤顺和唐轩救过的民主人士的名字,只不过那个功劳是属于蒋芸姗的。
即将到来的十月,将是新的共和国政权成立的纪念月,有犯人乐观地猜测也许会有大赦,常啸天不由也上了些心,扳指算去,离蒋芸姗生产的日期也不远了,如果他不被镇压,那么他会得知小健孩子出世的消息。
终于来到了九月三十日,人生的悲欣在这里交集凝聚。
晚上十点多钟,看守小战士响亮的报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让常啸天从床上起身抬起了头,透过铁栏,一个英气勃勃的中年军人,背了手正稳步走进来,他穿着一身褪色的黄布军装,没打绑腿,不系皮带,目光明亮,举止间带着胜利者特有的气魄。他身边是监狱的领导,还跟了一队士兵。
几月间看惯了这种气魄,常啸天凭印象得出结论,这是个官职不小的军官,他随即转过眼睛,不愿也不屑再看。因为这监狱里关了不少需要军官们劳师动众来显示胜利喜悦的罪犯,这样的阵势,经常会发生,不过这一次显然时间晚了些。哗拉拉开锁的声音响在耳边,接着脚步声近,竟是进了他的牢房。常啸天一直属于那类又臭又硬不听招呼的犯人,从来没有过服贴的时候,在众人进入他的单间之际,他按规定理应起立报到,可他却固执地坐在铺上摆他的臭架子,因为这个放不下来的臭架子,他挨过小战士的不少训斥,幸亏他已经半残,健康很差,才没吃到太多的苦头。
一个声音响起来:“常大哥,你这胡子比过去长太多,我差一点认不出来。”
常啸天抬头,怔怔然地向门口望去,只以为听错了,大哥这个称呼,对他而言已经有些遥远,让他不适应。
“我是李岩!”军官向他伸出手来,东北口音很重,手很有力度,直把他从床铺上拉了下来,并命令后面的士兵给他在床边拿拐杖,接过来亲自送在他的手中,扶了他向外走,边走边道:“我一到上海就找你,一直以为你会去香港或台湾。还好,你留在了大陆。”
常啸天被动前行,脚步有些蹒跚,李岩快人快语:“你的案件已经调查清楚,明天就是开国大典,我连夜来是特意接你出去,参加明天上海各届庆祝活动的。”
几个月的牢狱生活,常啸天的反应相当迟钝,他皱着眉头望着这个黄布军装的汉子,记忆里隐隐出现一个亮点:李岩;东北游击队!十八年前,曾有个叫李岩的硬汉子为东北游击队运送军火。那一次险些叫邵晓星、阿堂、阿水和白冬虎同时丧命,这个李岩也受了伤,在他那里养了一个月的伤,后来由阿堂把他送出上海。当时抗日热潮初起,在兄弟们的激励下,他脑袋一热,就把军火白送了东北人。这件事之所以留在他的记忆中,与其说是因为参与了政治,不如说是因为他大哥的尊严头一次受到了威胁,被晓星这些兄弟认为没有热血。
看来,当年的东北游击队来投桃报李了。常啸天并没有太大的激动,历尽了太多的沧桑变故,已经不会轻易流露悲喜,还是一副倨傲的神情:“原来你是共产党,当年我可并不知道你的身份。”
李岩已经知道他在狱中的表现,停下来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这一段时间被关得窝火。但你不是想对我说,如果当年知道我是个共产党,就不帮我了吧?”
常啸天还之一笑,神态傲岸:“叫你说着了!我常某人抗战捐钱无数,甚至捐过飞机,我帮国民党更多些,想也没想过帮助共产党,你是唯一的例外!”
“哦?那当年为什么帮我?”李岩好奇地问道。
“因为看你是条汉子,很对我的脾气,加上我的几个兄弟都死心塌地地要帮你,就伸了一回援手。可是当年那几个兄弟如今死得死,逃得逃,只剩下我一个老朽在这里等着镇压。你有心来看看我,我已经心领了。不过大哥免叫,我是贵党的罪犯,我们道不同,不累你前程!”
李岩亲切道:“我是来接你出去的。我说过,你的案子已经搞清楚了。抓你是错的。不管是当年还是解放上海之前,你都可以说对革命有过贡献。至于忠义社后期的倒行逆施,也都与你无关。”
“那我更加不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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