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云帆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羞惭的垂下头去,双手不安的互相搓揉着——情感与道义固然重要,而生死之事更大,从容赴难,说说简单,真个临头,天下又有几多无惧慷慨之士?
范苦竹是何等达练世故,还有什么看不明猜不透的?他淡淡一笑,找了句话问:“小六,你怎么晓得能在此地等到我?”
屈云帆白着脸道:“大师兄猜测你会赶往‘大鹏楼’——他也是前天才打听到小童的下落——而大师兄研判你不太可能走官道,这条山路是捷径,以前大师兄和你一齐跑过几趟,他想你或许会拣这条路走,派我在隘口守着,业已守了一上午……”
沉默片刻,范苦竹始道:“老五死了,你知道?”
轻轻点头,屈云帆的声音呛哑:
“有人在旺字集外的路口看到四师兄和老五在一起,悄悄告诉了三师兄,再经大师兄指派三师兄赶去查探,只见到老五的尸体,就在你到达之间的半个时辰,三师兄已赶来知会了我……四师兄,是你干的?”
范苦竹僵木的道:“不,是二师兄下的毒手!”
身子机伶伶的一颤,屈云帆不寒而栗:“天啊,这是什么世道?”
范苦竹冷清的笑了:“我也问过自己无数次——小六,这是什么世道?”
屈云帆嗫嚅着道:“那……那二师兄不是和老五搭成一伙了么?怎么会向老五下手?”
范苦竹笑得益加惨烈:“二师兄能对我施暴,小童也能设计坑我,为什么却不能朝老五下手?
小六,人性被欲念淹没之后,就没有做不出来的丑事,更谈不上什么情份了!“
屈云帆用力在前襟上擦着手心的汗渍,喉结颤动:“小童昨夜业已表明了二师兄的立场,想不到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四师兄,二师兄如今人去了哪里?”
视线投向阴翳的天空,范苦竹伤感的道:“我不清楚,但却可断定他比老五好不了多少,充其量,一个缺口气,一个留口气而已………”
不敢再问什么,屈云帆垂手站着,眼睛望着自己鞋尖,气氛在僵窒中透着十分的窘迫。
黑忽忽的小村子,只得几点晕黄的灯火点缀着,光景略显黯淡;这家兼卖熟食的破陋酒铺便座落在村头,斜斜挑起的一盏纸灯笼,上面蒙着的一层垢腻可真够瞧,不过,总算还能散发一团模糊的亮光。
只是入夜不久的时分,村子里外已是一片沉寂,偶尔几声犬吠,偶尔一阵风吹,尘沙卷扬着飘向幽暗之中,景象带着几分肃杀。
范苦竹坐在店里仅有的三张竹桌间最靠外的那一张,桌面上是一壶酒,一盘卤鸭肉、一碟切断的大葱;他默默的浅斟低酌,眸底眉梢盛满了心事。
这里距离“大鹏楼”约莫不到五里远,他要等时辰再晚一点才行动。喝酒是暖暖身子,消磨辰光,他并不害怕,但觉得十分孤单。
孤单是一种最伤人的情绪感触,尤其是武士的孤独再没有比它更严肃与冷酷的了,那像锋刃,森冽坚锐,似鲜血,殷赤艳丽,但却都透着一种幻灭的意味,炫灿于一刹那也好,轰烈于瞬间亦罢,武士的安慰只有自己灵魂的叹息……
现在,范苦竹正有这样的感受。
有人在唱一首歌,一首词句短促却音韵悠长亢烈的歌,歌声自黑暗的旷野传来,又似响在酒铺的四周。
“黄沙漫,湖水清,莹莹碧眸天蝎星……”
范苦竹没有移功,没有探视,他仰起脖子,干了杯中酒。
那个黄瘦有若挂吊风鸡般的酒铺主人,站在门前横砌的灶台之后发愣,他迷惘不安的朝黝暗中张望,偶尔也偷窥着范苦竹的反应。
当然,范苦竹知道是谁来了,他一点也不意外,该来的总归要来,而在经过这几个月连串的奇突变异之后,恁是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感到意外。
歌声重复了三遍,悠然而止,外面,又只剩下晚风在打着呼哨。
范苦竹站起身来,丢了一块碎银在桌上,缓步走出外。
店老板原想依例道一声谢,却不知为什么喉咙似被卡住了一样,张开口却噎窒着不能出声,仿佛突兀间遭到了魇制……
其实,店老板不明白,这不是遭到了魇制,这仅是一股杀气,一股无形中凝聚在人们心里的杀气,将人们感染得连意识都显露僵硬了。
范苦竹没有走出多远,在一排并植于堤岸的树木阴影下,他已发现了两个人站在那里,其中一个,他认出是柴甲,“天蝎星”柴甲。
柴甲气宇沉稳,碧瞳闪闪生光。
立于柴甲身边的一位,身材高瘦,大概比寻常人超出一头,也和柴甲一样穿着黑袍,这人五官平凡,并不起眼,除了身材高之外,唯一的特征就是他的耳朵,又肥又大,几近垂肩的耳朵,这双耳朵,与他的身形可不大相称。
站住脚步,范苦竹目注柴甲,微笑颔首。
柴甲也十分礼貌的欠身回敬,蜡黄的面庞上却神情严酷:“范苦竹,我们又见面了,你当然会明白这次见面不是凑巧。”
范苦竹平静的道:“我知道不是凑巧,事实上比我预计的时间还要稍迟,我原以为在隔着这里更远的地方就将与各位碰头。”
柴甲冷漠的道:“不必那么急迫,范苦竹,我们都清楚你一定会到‘大鹏楼’,而到大鹏楼的途径没有几条,每条道路我都派人日夜监视,你才一出视,我已经得到传报——坦白说,这个差使是我自己愿替童立效劳,并非他的要求或指派;
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只有我个人才能决定我要做的事。“
范苦竹道:“不错,你是这样说过。”
柴甲又道:“我还曾告诉你,范苦竹,我所丧失的必须寻找回来,不惜一切手段的寻找回来。”
范苦竹淡淡一笑:“有关你的颜面及自尊?”
碧瞳中闪过一抹赤蹈般的光芒,柴甲的声音重了:“范苦竹,这绝不是一桩可笑之事;你觉得无关痛痒,只是因为你不曾失去过这些,一旦你也遭至如此屈辱,你亦将永难安宁!”
摇摇头,范苦竹悲哀的道:“我所失去的已经不仅是颜面及自尊了,柴甲,我比你更一无所有,要是我能有个理由,我甚至不想再活下去;柴甲,你又如何明白什么叫灰心,什么叫绝望?”
怔了怔,柴甲诧异的道:“日前见你,犹是斗志昂扬,英锐不减,怎的才几天光景,你却颓丧至此?范苦竹,你不是一个看不开的人,这段时间里,可是又遇上一些伤怀之事?”
范苦竹形色落寞的道:“生之痛苦无穷尽,生之欢愉仅片刻,活得乏味,如此而已。”
柴甲犹豫了,他喃喃的道:
“对这样一个心境凄绝的人,我该如何是好?”
范苦竹艰涩的一笑,道:“无须顾虑我的心境,你原先打算怎么办,仍请照样施为;柴甲,我的伤痛由我自己承担,与你不相牵连,再说,我仍将抗拮来自》……身外的压力,我仍将奋战到底,生死操之在我,不受任何怜悯!”
站在柴甲身边,一直沉默无语的那位高个子,此时忽然频频点头:“好,果是一条汉子!”
柴甲指了指说话的同伴,道:“范苦竹,容我替你引见本教大师兄‘龙马星’罕单橹。”
范苦竹抱拳道:“幸会了。”
罕单橹十分从容的道:“辰光不早,我们就在这里做一了断吧。”
柴甲道:“尚烦师兄代为掠阵,让我再领教一次范苦竹的高招!”
罕单橹没有多说,向一侧走出几步,负手昂首,状至悠闲自若,要叫不知情的人看到他这模样,还以为是月夜观天,吟风赏月呢。
在气势的对比上,柴甲尚未动手业已逊了一截,他审慎的目注对方,不忘再问一句:“这一次,你可带了兵器?”
范苦竹原地未动,他站在那儿有如岩石孤立,自然流露着一种冷傲坚强的意味,仿佛根深蒂固,永难移动。
暴叱如雷,柴甲愤怒的纵身而起,随着他身形的飞掠,短柄月牙刀划起流虹似弧,交织成两个半圆泻向范苦竹!
原来像似立地生根的身子,便在这一霎间飘浮——范苦竹飘浮而出的角度正巧是敌人锋弧交合前的那丁点空隙,掌影猝闪若连串的刃面,逼得柴甲斜腾躲让,炫亮的半圆顿时破灭!
柴甲觉得身上起了一阵燥热,他的短柄月牙刀铿锵互击,火星迸溅中凌空一个大旋暴扑范苦竹,光焰跟着他的去势,璀灿的芒彩泛着杀机!
于是,范苦竹的形态便像突然融化了,融化为一条幻影,融化成一缕轻烟,看得到却触不着,芒彩掣闪下他的形像跟着芒彩转回浮沉,有如平地忽起的鬼旋风。蓦地狂啸厉吼,柴甲忽地急进,月牙刀的流闪似是涌起遍地的波涛,而波涛激荡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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