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黄土》第72章


地上摆着一张炕桌,混昌招呼着树青小芸赶紧坐下,呵斥小树桩:“赶紧端面!”小树桩给树青、小芸端来两碗白面疙瘩,飘着洋芋葱蒜,又端来一碗白格生生的精肉片子。那碗、那肉似乎就是在曹贵田家吃饭时见过的,没有动一筷子,叠放的格式都没变。显是借来做样子的。
树青说:“叫娃们来一起吃吧。”
混昌说:“俄家正月十五把年都过完了,娃们十五以前吃的可好呢!”答非所问,似乎十五以后娃们可以不吃饭了。
小芸说:“你婆姨坐月子,就不要请我们吃饭了,看,把你们麻烦的。”
混昌愤愤的说:“它大的,这烂婆姨,月子早过完了,一冬天就在炕上糗着,啥也不干!”
小树桩在一旁说:“大,你跟知青说这干啥,俄娘那是把棉裤给了俄,好下地干活呢!”
树青没想到村里还有这么赤贫的家户,就问,粮食能够吃到什么时候,村里还有几家像你们这样。
“今年沾你们知青的光,多种了几亩地,至少春下不会闹饥荒。嗨,冷庙沟像俄这光景的还有好几家。”
“官生娘家还不如俄家呢!”小树桩惺惺的说。
树青把面疙瘩喝完问:“要想吃饱饭,咱得如何受苦?”
“开荒呗!”混昌答得很干脆。树青愕然。
正月二十三晌午去的官生娘家。官生来叫的,这孩子衣裳穿的虽也破烂,但干净利落,长得周正,脸比村里的娃都白净。官生娘的窑洞也在后沟,比混昌家靠前点,睑畔收拾得倒挺干净,两孔窑洞,无鸡羊猪狗,一群碎娃在睑畔上耍。走进窑里,家徒四壁,无什家具,旁有侧窑,正面窑掌有一窄炕。
窄炕上躺着一男人,身上瘦得皮包骨,没有被子,浑身上下穿的滥脏无比,一张窄长黄白的脸,几乎挤到一起的老鼠眼珠子,紫色的扁平鼻子底下挂着一股清涕,没有几根头发的头顶上满是疥疮,有些还流着黄脓,发出怪味。树青知道这就是吴长礼了,官生娘的男人,吴有茂的憨儿。在地里受苦时见过几次,龌龊肮脏、臭味难闻,众人都不理他,他也不搭理众人。常到知青灶上要吃食,开始还给点,后来嫌龌龊也不搭理他了。
官生娘见小芸捂鼻,叫道:“别躺着啦,出去寻食去。”
“有吃食啦?”长礼翻身滚到了地上,踽偻起身子,趿着鞋就往出跑,带出去一股臭味。
官生娘嘟噜着说:“饿死鬼,分的粮还不够他吃的!”转过脸来又堆满笑容的对树青说:“请你们来真不容易,托□□他老人家的福,俄们吴家也能沾沾知青的光。”说着,就从门口的灶台上端来两个热腾腾的大碗。树青一看,碗里清水中沉着许多灰白的面棍棍,既不是疙瘩、也不是面条,光亮润泽,各个指肚大小,两头尖圆。官生娘又端来一瓷盘,说:“浇上臊子,自己舀。”洋芋、干豆角还有些绿叶叶(这冷天,不知官生娘从哪里弄得什么绿菜。)树青端起,浇上臊子,一入口,滑润无比、清香冲喉,眨眼功夫一碗就下去了,官生娘赶紧又送上第二碗。虽无荤腥,可比正月里其他家的吃食都爽口。小芸问:“这叫啥?咋做的。”
“咱这叫‘抿节儿’,上头有叫‘抿尖儿’。用这抿节儿床子擦出来的。”官生娘举起一个木做的口字架,中间是一块钉满小眼的铁片。又说:“不是什么好吃食,豆面和的。”
“豆面和的不散啊?”小芸惊讶。
“这就是做婆姨的本事了,”官生娘得意的:“其实还要臊子做的香。”
树青忽然想起在贾顺茂家吃的杂面:“你这里有‘咕嘟芽’?”
“什么咕嘟芽,顺茂家的那玩意哪有俄酿的糜酱香,拌上则莓、青小蒜是不是香得很。”
“哪来的则莓、小蒜?”
“俄自己生的呀。”说着揭开了一只瓦盆上的苫布,一丛绿色映入眼帘。
忽然外边吵闹起来,只听见:“你家吃猪食啦!”是小树桩尖利的喊叫声,紧接着是一群娃们:“吙叱、吙叱……”的呼叫声。接着又是一群娃的斥骂声:“日你们先人呢,你敢打俄大……”是官生娃的声音。出去一看吴长礼正从贾混昌家踉跄趔趄的跑回来,满嘴糠皮泔水。跑过来趴在睑畔上又是吐,官生娘也不扶、也不擦,叫娃们提过一桶热乎乎的泔水不像泔水、热汤不像热汤的浑汤来,吴长礼也不管冷烫,抱起就喝……
树青他们看着,就像五味瓶打翻,刚才吃“抿尖儿”的温香感觉荡然无存,一种莫名其妙的滋味鲠在喉中……
其实官生娘的事情村里的婆姨们流言蜚语的早就听说过一些,知道村里有个作风不好的女人,知青们都尽量不搭理她。前两天在老申家吃饭,桂芝娘给小芸讲起官生娘的故事。正因为这故事,才没有拒绝官生娘的邀请,耽误了半天砍柴,第一次踏进了这个知识青年避之讨嫌的陕北婆姨的窑洞。
桂芝娘说,吴有茂打给吴长礼娶了媳妇后,就利利和他另过了,再不管他儿的死活。吴长礼空有一张肚皮,再无其他本事,吃饱了还能干点活。可他的肚皮像永远填不饱似的,吃了吐,吐了吃。这小婆姨开始成天哭,拼命白天下地挣工分,晚上拾掇自留地。长礼开始还不十分糊涂,对漂亮小婆姨恩爱有加,生了一女。为了能找到一种让男人喜吃不吐的吃食,长礼小婆姨四里八乡的寻婆姨们讨教做饭的技巧,练就了一手陕北烹饪的本事。但是,挣下的还不够这男人吐的。家里总不够吃,到处借粮,有借无还,再没人敢借给她钱粮了。长礼肚子越来越扁,人却越来越糊涂。没了吃食,就折腾这个小婆姨,甩打抓挠,胡咬乱啃,浑身是伤,哭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公社化后,经常下来干部。派饭轮到她家,见颇有姿色,要与她睡,开始不肯,因有长礼在旁。干部拿出干粮,长礼只管在睑地上啃食干粮,怂管婆姨水深火热。干部痛快,临走都要留下些钱粮,队里按规定还要补助派饭的粮食钱款,长礼家光景就好过一阵,长礼就好一阵子不嚎叫呕吐、糟蹋婆姨。长礼无情无义当盖佬,婆姨颜面丢尽无奈何。无奈,有了这一经济来源,也不哭了、不闹了、不求了。有干部来就往家引,因此接连有了“官生”几个娃。“官生”开始不叫“官生”,是村民背后臊刮瞎叫的,意思是官家人的后代,娃们也跟着叫,也就叫开了。不再叫长礼婆姨,就叫官生娘了。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样的生活,长礼婆姨也就接受了这样的称呼,长礼的名字反而让人淡忘了。干部来了,扔给长礼点吃食,长礼就不上炕了,在睑地上睡。后来,给盘了个窄炕,就浑然当盖佬去了,任由侧窑里翻云覆雨。
村子太偏,干部来的毕竟少,娃却越来越多,还得另想办法。名声虽臭了,兔子不吃窝边草,村里的男人婆姨看管的紧,也没有闲钱,因此很少有人招惹她。她就只好招引那些走村串户的小买卖人、匠人(木匠、石匠、擀毡、修犁、说书的)、黑户麦客等外来人口,这些人手也紧,睡一晚,不够长礼吃一两天的。走西口收皮子贩盐的出手大方,睡一晚上能管半旬的吃食。也有那睡觉不给钱的,早上起来常见她挡住睡客,拉了队长(离她家近)在她家硷畔上评理要钱。“世上这卖屁股买卖也要评理呢。官生娘这日子过得太难了。”这最后一句是桂芝娘说的。那是同情的语调。
第四节 打柴 (转下回)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大部分知青都回京了,剩下一男一女两个知青。
对分粮、背粮的浓重、细腻描写,赋予粮食对受苦人(农民)和知青的重要意义。
寒冷、劳累的冬天发生出多姿多彩的故事。两个知青各家吃年饭、过年扭秧歌、祭祖拜年、打柴。是否也有爱的萌动。
这是分外苦难又柔情的一章。
渐渐突出柳树青这个小人物吃苦、坚韧、实诚、执拗的性格。这个人物在这本小说中并无高大形象,只知道傻干,甚至当了支部书记,也只知道干活。但是他有自己的审美概念和美丽梦想,灾难危险总在他身上发生(威胁生命三次,累到、病倒两次)。他所能做的事多数都是螳臂挡车,现实和理想的冲突造成这个人物的最终悲剧。作者力图让读者同情这个人物,因为他的梦想是当今最大的主题——环境的保护与改善。还有就是对美的向往。
第21章 第六章 冬天 感动的日子 第四节 打柴
第四节 打柴
正月十五一过,村里人不再胡吃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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