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黄土》第90章


老贾找了些蒿草把石板擦净,金豆子跪下,放上骨灰盒,从挎包中取出包裹的断臂放在骨灰盒边。
老贾从石碑后摸索出三炷香,点燃,插在石缝中。香气冉冉飘起,金豆子不再疯癫,对着骨灰盒和断臂低头默默跪下。老贾陪着他无声无息的坐到天黑。
第四节 化蝶
这些日子,金豆子不和人说话。天天往前沟跑,也不让人跟着。在鸽子洞清扫祭拜,烧香静默。
这天,老贾又来到鸽子洞,坐到金豆子旁边,忿忿的说:“俄和丕斗吵了一架,俄说篦子沟根本就没有碳,那块黑石就是个棋子,让他不要在篦子沟探矿了。
丕斗那混球大发脾气,说没有煤,有油也行,出来油砂了,要让水文队再去探。
俄说,俄家祖坟在那里,还是消停些吧。
他说,俄怎不知道篦子沟有你家祖坟。
俄说,俄现在告诉你,别挖了。
他说,你把你家祖坟挪了,国家利益为重。不能停!
俄气得一巴掌扇过去……”
豆子说:“真打啦?”
“俄是他长辈,打他算什么。不孝祖宗,不敬先人的东西。”
豆子忧郁:“唉,还要糟蹋篦子沟,不让活人生,不让死人静!”
老贾说:“要不这样,咱们把碑和骨灰都搬到山上去,俄家旁边,背山朝阳。将来俄是下决心要在此修一座大坝的,那篦子沟才美,好让这些先人们在山上看坝上的风景。”
一番话说得豆子发了怔,盯着老贾,喃喃的念叨:“大坝、风景……”
过了一阵,豆子缓过神来,说:“让俄好好想想,再说。”
豆子很晚才回来。建光有点不安,他是知青组长,对豆子又是格外关心,担心出事,就关心的询问他。豆子说想把母亲的骨灰埋在篦子沟鸽子洞,但是水文队把那条沟弄脏了,正在收拾。
鸽子洞对于老贾和豆子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们要为他们的先人争取一席安息之地,就要进行公开的抗争。于是老贾向李丕斗摊牌了他家先人的墓地;豆子向建光透露了安葬母亲骨灰的场所。
建光把这事跟老申说了。老申说,“老贾跟李委员吵了一架,过几天水文队就要回来了,等水文队回来了,豆子也就不好在篦子沟生了。”
豆子回来吃饭,建光把老申的话给他说了,语重心长的跟他说:“换个地方吧,冷庙沟好地儿有的是。”
豆子听了建光的话,忽的站起,浑身颤抖,仰头看着窑顶,好大一会儿,坐下,咬牙切齿的说:“还要糟蹋篦子沟,休想!”
豆子心中充满了怨恨,但是他不知道该怨恨谁:怨恨斗争母亲的那些造反派?怨恨糟蹋锅塌沟的那些民工?怨恨革命委员会的李委员?他最大的怨恨还是自己,他需要发泄、表白、忏悔……
以后几天,豆子到处跑着,像一头饿狼,红着双眼,瞪得狗们都躲得老远。他在紧东头的窑里翻出几袋土硝,问树青,说是老胡为康家坪工地熬的硝,还剩些,打算卖了给队里换点钱。金豆子说:“我买了。”把土硝背走了。
金豆子又在水文队暂时存留的架子车上找出一些细管管、黑面面的东西。他又从沿河湾集上买回了些木炭,绳索、麻片等物件。他做这些时,脸已恢复平静,眼中只有专注,看不出他心中的忧愁和痛楚。大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只要他不哭诉,不疯癫,就觉得心里好受些,这些学生娃真不知道怎样安抚这悲哀的人儿。
建光越发担心,他明白豆子是死心塌地要把母亲葬在篦子沟,这样下去要出大事,老陈也叫他赶紧看看。建光跑去篦子沟,一方面看看豆子到底在干什么,一方面想判断一下水文队挖到了什么东西。豆子守着鸽子洞,不让他接近。那些钻出的岩心乱七八糟扔的满沟都是,建光仔细勘察那些岩心,都是那种一碰就散的石灰岩,还有所谓的油砂也就是在岩心上露出的斑斑点点的油渍,建光蹲下,仔细观察那些油渍,凭他有限的矿物知识,他觉得可以深入研究,但是他不想声张。
老贾也来查看,正从沟里出来,两人相见,老贾说:“你看这石板沟被糟蹋成这样子,你不心疼。以后再想弄块石板都不容易了。”
建光无言。
老贾又问:“到底有没有碳?”
建光摇头。
“那就别挖了,俄跟丕斗吵了一架,劝他不住。你们也去找他说说。当初是你们蛊捣他来糟蹋这地界的,还是你们去劝劝他。唉,豆子那娃怪可怜的,快疯癫了。”建光觉着有理,这事不能耽搁了,赶紧跑回来。
建光去找老申,老申劝他别惹事,老陈却叫他赶紧去汇报。建光独自出了沟,没去找杨队长,直接进城找到李丕斗,说赶紧把水文队撤回吧,那里根本就没有矿藏。金解都要把他母亲的骨灰安葬在那里。
李丕斗大骂建光:“日你先人呢,说有矿也是你,说没有矿也是你。咋能让一个黑帮分子的骨灰占了贫下中农的宝地。”丕斗被老贾打了一巴掌,正在气头上,拍着桌子对建光叫骂:
“这水文队钻了十天半月挖不出矿,经费谁出,县革委会都知道冷庙沟在探矿,撤回来了怎么交代。……有福说你是个人才,要提拔你进班子,……”说着说漏了嘴,更加恼羞成怒:“你他妈就是个歪才、蠢材。你回去告诉冷庙沟的人,不挖出矿来,誓不罢休。滚吧!” 李丕斗要政绩,战备停了,康家坪大坝停了,篦子沟要是再挖不出来点什么,县里、地区的干部们都要嗤笑。
建光没想到李丕斗是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干部,走出县革委会仰天长叹。就在建光进城这当口,冷庙沟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夜,云雾遮天,秋风乍起,虽然风劲不大,穿过石胡同却发出尖利的呼啸声。鸽子洞里黑得不见五指,金解都点亮蜡烛,拿背绳捆绑了中军碑,背起石碑顺着方井峪峁子,上到老贾家前,放碑靠在院墙上,又顺原路返回篦子沟。
他用一只手臂分别把两辆架子车的水文队物资拉出了沟口外,放上些钱,把写好的一张纸也压到上面。盖上篷布,回到鸽子洞。
进洞,跪在石板前,石板上铺满了鲜花,几乎把黑木盒全部盖住,只露出一张残破的小照,照片上满是黑洞和硝烟熏烤的痕迹,显是跟着金豆子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经历。豆子点香磕头,又是泪流满面。从兜里掏出一枚军功章放到花上,又掏出一纸,把上面写的内容,郑重地一字一句唸完。
然后把纸卷成细条,在蜡烛上点了,又对着石板仰天长啸,直到纸媒烧手,把它扔向膝下的□□,一条细细的火线窜向堆满在洞掌里□□包……
黑夜里一声长啸带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把冷庙沟的所有生灵都惊煞了,人、畜们惊恐万状。
只有一个人没有惊恐,他披衣出院,月光下,看见院门前的石碑,篦子沟冒起的烟尘。他慢慢的跪在自家的睑畔上,冲着篦子沟磕头长拜,直到天亮。
篦子沟石胡同完全倒塌,万千巨石和黄土堆在了篦子沟口。堆起的石块像一座雄伟的石城墙。
李丕斗来到冷庙沟视察爆炸现场,大发脾气,冲着申有福和孙建光大骂:“你妈的个屁,一块破石头,惹下这大的事。”下令要通缉爆炸罪犯。申有福递给他一张纸,说:“人已炸死。”是豆子压在水文队架子车上的那张纸,写了几行字:“尊敬的水文队同志,用了你们一些□□,所放钱款,用于偿付。这里没有矿藏,俄把沟埋了,你们还是走吧。请代告李委员,矿没找到,建了大坝,也算是给冷庙沟造福。俄和母亲一起走了,谢谢你们的关心照顾。金解都”
知青们都痛哭,尤其是孙建光,哭得背过了气。
柳树青发现了在灵堂窑洞的课桌上放着一张纸,那是豆子一式两份抄写的悼词(一份点燃引爆了□□):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不孝儿金解都,解甲归来,打战英勇,杀敌立功,为家争气,为母争光。母亲之死,儿心悲伤。不谙世事,自毁纲常。悔之晚矣,断臂抚伤。伤母太深,儿心悔肠。石沟本洁,遭人毁殇。窝本温馨,生灵涂炭。家破人亡,仰天无望。儿本混沌,不知何往。冲开天元,打破地方。以儿之躯,筑此飞墙。蓄水保土,后世安康。愿随母去,耳听能详。请娘携儿,直上九天,相依永远,儿承母爱,母享儿欢。享尽天伦,地老天荒。”
最后落款:“亲爱的战友们,这篇悼文和我一道随母去了。愿你们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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