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解公子衣》第46章


我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一个人。长歌海月此时此刻说的风凉话令我忍不住想把他的嘴撕烂。
那种绝望中滋生出来的怒火一瞬间爆发出来。我几步上前,一脚将金需胜踢倒在地,那一脚我用了毕生全部的气力,他本是跪着的,此时几个骨碌滚出很远。
包金刚赶上前,跪倒在我身前:“公主息怒!”
我看着金需胜在远处慢慢爬起来,擦去脸上尘土,平静地说道:“公主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臣请公主饶臣贱命,待臣亲眼得见公主重振云氏,光复皇朝,臣便是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亦无憾。”
我说不出话来,捂着眼睛,只觉手心一片干涸,若方才还能哭出来,此刻则是心如死灰。
长歌海月在一旁默默听着这场闹剧,然后轻笑出声。
他这一声笑戳破了我最后一丝的自欺欺人。
他摇头叹道:“云小茴,你还不明白么。商陆他是故意的。他是只身一人去的滩涂,支开了麾下,便是知道这一去有去无回,不忍他人陪他送死,他不想与你敌对,又不能背叛家国,若是你,你如何抉择?”
他剩下的话我没有再听。有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叫嚣:“去见他!去救他!”
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抛开家国,抛开身份,徒留一个姓名。你叫商陆,我叫小茴,我爱你,仅此而已。
我的身体远比思维反应更迅速,在我终于能正常思考时,我已冲下甲板,沿着船舷往下奔去。
身后金需胜怒喝:“拦住她!”
迎面而来的人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因为情况莫名,一时拿不准该不该拦我,这一犹豫间,我便又冲出很远。
我抢了一个小兵的马匹,冲进硝烟还未散去的战场,回头望去,包金刚和金需胜神色紧张地冲下来,只是俩老胳膊老腿的,又如何比得过一匹骁勇的战马,很快便模糊成了两个黑点。
我穿过战场上士兵的呻吟,穿过咸涩的海风,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绝勇。
前方,便是我和商陆难收的覆水。
人马形迹渐渐稀少,视野所见,是大块大块□风化的岩石,这是这一片的滩涂,背靠海,另两面有岩石悬崖呈合围之势,只得北方一个窄小弯曲的出口。若是被人诱入此处,只要将出口一堵,里头的人便像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一路往前,景致愈发荒凉,我的马突然嘶鸣一声,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转,无论我怎样哄它或是鞭打,始终不肯再往前一步。
动物对于危险比人类更有一种特殊的敏锐。
我看向前方,那里是一片深浅未知的地带,大大小小的岩石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海水浸漫过的滩上长满青苔和海藻。
我的霉运挡也挡不住,只得自己下马步行。沿途能见到士兵的尸体,零星地散落在各处,我每见到一具便觉得心尖巍巍地颤,直到翻开确认那不是商陆,才抽搐着松弛下来。几次过后,我便觉得精疲力竭,有一种被抽脱气力的无力感。
商陆就是在这样的时候突然地闯入了我的视野。起初我只看到海天交接处翻起的一线白浪,接着瞳孔中便猛然撞到了什么,那是商陆。
很多年以后,我的女儿亦长大成人,到了豆蔻年纪,像那时的我一样,为了一个少年萌动和忧伤,好像连眼泪都是掺着蜜汁流淌出来的。彼时的她尚年轻,睁着不知世事的眼睛问我:“母亲,锦厦总说绝望绝望的,究竟什么是绝望?”
“海,天,远处翻滚的浪。悬崖,岩石,溅起的水花,岩石边半躺着一个人。”我缓缓告诉她。
她很不能理解,思索了半天,气愤地质问我:“那分明是很美的景色,母亲何以说是绝望?”
她自然是不懂的。
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场景构成了我整个生命的全部。
光阴止于此处。
正文 四十
四十
“商……”我手脚并用地爬到商陆面前,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只吐了一个字便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有一种窒息的绞痛感。
他闭目半躺,面色苍白,嘴角一抹干涸的血痕,悄无声息。
我想去探他鼻息,手却抖得厉害,我左手抓住右手,勉强靠近了他的脸,他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眼睫突然微微一颤,缓缓地睁开眼睛。
我的手僵在空中,而后全身肌肉在一刹那间全部放松下来,那时才感觉到疼痛、恐惧、害怕等种种感觉,抖着嗓子喊出他的名字:“商陆……”
他的目光慢慢聚焦,接着对准我。只是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眼中却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平静的一口古井。
“小茴。”他笑着叫我。
那模样好像我们不是在修罗血池一般的战场,而是在烟花三月章台柳下回眸时的初见。
“嗯。”我吸着鼻子应他。
“这一世……我做不到独为你活……商敬之,商清珏,家国,天下……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想捂住他的嘴,我想捂住我的耳,我看到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他的脸颊上,冲刷出一条条痕迹。
“……但终是为你死了。小茴,我很高兴。”他缓过一口气来,朝我摇头,“你不该来此,回去吧。”
我跪在他身旁,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
“……云小茴,你就是听我一回又如何呢……”他眉眼带着淡淡的笑意,安静地看着我。
他已经生不了气了。
我哭得喘不过气,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怀里的他似是疲倦了,闭上眼睛,向一边歪去。
“商陆!”我尖叫出声,余音被涌潮的声音所覆盖。
我抱紧他,趴下去听他的心跳,微弱的一下一下,听在耳里却似擂鼓般震响,我又哭又笑,至少商陆没有死。
我环顾四周,皆是岩石。其中两块堆叠交倚在一起,底下倒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缝隙。
我知道我不能停留在此处等死。等包金刚和金需胜来了,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带走我,抛下商陆;可这里只有一条出路,如果我在此时出去,也肯定会和他们撞一个正着。
我只能躲在这里。
我抱起商陆往那个石缝挪去,我只抱得动他的上半身,他的两条腿便在地上拖着。我看见他的右腿软绵绵地耷拉在地上,像是断了骨头的一截肉,心里痛楚。
这石缝进口很窄,里面却略有宽余,挤下两人还是能挤的。滩涂地上潮湿冰凉,崎岖不平,我和商陆身上都没有打火石,即便有,我在海边也寻不到可以生活的柴禾。我四下寻找,只找到一些被海浪冲上来的昆布。
我捡了些昆布与海藻,铺在洞中,扒了那几个死去士兵的衣服,铺了厚厚一层,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商陆移进去。
我不知道他可以活多久,我也不知道他如果死去后我该何去何从,我这时只有一个念头:守着他,看着他,哪怕是一具尸体。
我担心包金刚会逡巡翻找此处,便扒下商陆的外衣扔在海岸浅水边,将自己的鞋子也丢在那里,然后搬了几块卵石堆在我们的石洞门口,待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暗,远处已隐隐传来马蹄声。
我抱着商陆屏息凝神躲在石洞里,听到外面纷杂错乱的脚步声与呼喝声,其中指挥的那一个正是金需胜的声音。
那些沓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近的时候,好像就在洞口徘徊,我的心悬到喉咙口,一下一下跳得厉害,爆炸声就响在耳边。
此时的一秒便如一个轮回那般漫长。我僵着身子,维持一个姿势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脚步声渐渐远去。接着海边传来呼喊:“军师!这是……公主的鞋!”
这回我没听到金需胜的声音。很久以后,他才开口:“先回去,明日令人带些犬只与公主骑的那匹马过来,我们再寻一遍。”
我暂时放下心来,寻思是不是该连夜带着商陆逃走。假如能连夜逃出滩涂,先寻一个客栈住下,替商陆疗伤。待伤好以后,便同他一起远走高飞,这回我不作不矫情,这回我是真的下定决心。
可想法很完美,事实却很残酷。我也知道凭我一人,是决计带不走虚弱的商陆的,正犹豫间,他醒了。
我紧张地看着他:“要不要喝水?”
我方才出去看过了,有一处卵石凹陷形成的小湾,积蓄了前几日的雨水,可以饮用。
他摇了摇头,沉默地转过头去,半晌淡道:“散了吧,小茴。”
我不——这话是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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