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纹》第13章:日记

    猛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一边冥思苦想,一边胡乱地翻着日记。屋内十分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响声,冲进耳膜,令我更是烦躁难耐。
    翻来覆去看了七八遍,还是没有理出任何头绪,我索性合上日记本,双手托腮,侧头盯着桌脚那盏台灯,脑子里一片空白。
    台灯光芒暗淡,并不怎么刺眼,但看得久了,渐渐幻化成一片明黄,好像一块闪烁的金块。突然,一个念头闪电般钻入脑中,所谓金子,难道预示着某笔宝藏,至于他们,则是宝藏的守卫者?虽然这个想法极度荒唐,但就眼前的状况而言,似乎也只能如此联想了。
    我先假设这个推断没错,据此作延伸猜测,或许舅舅当年在古塔附近采风时,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一笔宝藏,并与那些守卫者订立了盟约,发誓要永远守口如瓶。至于红木龙板,则是一种类似契约的信物,肯定是从对方那里得来的。虽然如此,也许其中还有隐情,舅舅始终心有不甘,于是便在生前利用身体和画作留下了暗示。而那些守卫者肯定也知道这些,才会在舅舅死后采取了一系列行动,千方百计地要阻止秘密重现人间。联想到古塔为辽人所建,那么宝藏应该就是辽人的遗留,那些守卫者应该……
    我去,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自己一定是走火入魔了。千年宝藏,不死卫士,简直可笑到离谱,完全落进了三流探险小说的俗套,更是漏洞百出,无法自圆其说。先不提这些卫士为何会长生不老,仅仅是他们能开车、会跟踪,就足以让人笑掉大牙,难道是与时俱进、紧跟时代步伐不成?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念头虽然荒诞不经,但总体方向却没有错,只不过事情的真相完全与宝藏无关,更谈不到什么长生不老,而是另一个奇诡难料的结局。
    看到日记中文字歪斜,措辞混乱,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马云伟曾跟我说过,任何艺术品都是带有感情的,总能反映出创作者当时的某种情绪,这倒是一个比较符合实际的见解。
    找出纸笔,对照日记内容,我反复摹写着那些不断重复、语义断裂的语句,试图将自己代入徐万里的视角。
    半个多小时后,白纸换了一张又一张,我还是找不出任何逻辑和规律,不过却可以深刻地感受到,舅舅即便是在梦中,仍旧带着无比惊恐的情绪。
    写到最后,我实在是太困了,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脑子中严重混沌起来,手里的钢笔胡乱地划拉着,完全出于机械式的运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
    在半梦半醒间,我心神飘忽游荡,仿佛置身于当年在苏联的那13个深夜。舅舅如小唐一般,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表情骇然,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身边的徐万里如我这般,坐在小小的台灯下,借着不甚明亮的光线奋笔疾书,一句又一句的“金子……他们……”歪歪斜斜的,慢慢出现在纸上。
    不对……我心头蓦地一跳,手中力道下意识地加重,笔尖咯吱一声,深深地刺入纸面。我猛然想到一个问题,不对,是两个问题,这13篇日记——有古怪!
    睡意立刻全消,我急忙振作精神,翻到第一篇日记,细细看了起来。
    第一篇日记写于1986年11月13日星期四,第一句话就是:“上床才十几分钟,我忽然听见英石在梦里大喊大叫,他在叫:好多……好多……金子……他们还在……他们看着……他们为什么……”
    我想了想,这应该是徐万里第一次听到舅舅的梦话,但是按照正常逻辑推理,他应该有所怀疑诧异才对,至少要记录下自己初听之后的感受,但是他没有。
    翻查11月12日的日记,则是徐万里在苏联考察期间的日程安排和随行见闻,行文平和淡然,笔画端正从容,比较符合现实。再往前翻了几页,内容大同小异。
    最后一篇日记写于1986年11月25日星期二,内容还是舅舅的梦话,翻查11月26日往后的日记,又是流水账般的记述,丝毫没有提及有关舅舅说梦话的情况。
    我静静地坐在灯前,歪着脑袋,一手掐住额角,一手翻着其余篇章。
    除了那13篇日记,徐万里根本就没有再提到过舅舅一个字,这太反常了,完全不符合一个人突遇怪事之后,最本能的应激心理反应。难道在前苏联考察的一个月内,舅舅只说了十三天梦话,其余时间则毫无异常,而徐万里也只记下那十三天,此后就装聋作哑、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小唐翻身醒来,揉着眼睛,嘟囔道:“肖姐,你干啥呢,咋还不睡觉呀?”我连头也没回,敷衍道:“没事,想去趟厕所。”拿起日记本,关了台灯,轻轻走出屋子。
    掩好卧室的房门,我摸黑走到客厅沙发前,慢慢斜倚在上面,尽力舒展开身体,心头却狂跳不已。
    我知道,舅舅患有严重的失眠症,睡觉时受不了任何动静和光亮。听他和母亲讲,这是在高中时代经常熬夜苦读落下的毛病,所以即便在三伏天,也都是门窗紧闭,还挂着厚重的窗帘。
    试想一下,当年在苏联考察期间,连续十三个夜晚啊,徐万里在床边打开台灯,一面侧耳细听,一面奋笔疾书,而舅舅则始终沉睡不醒,反复念叨着那几句话……
    突然,我似乎被电了一下,立刻反射性地坐直身体,从心底产生一种强烈的判断:徐万里在骗我,这本日记是伪造的。
    这个念头一动,我一下就兴奋起来,如果能证实日记是伪造的,那么之前的所有疑问,都可迎刃而解了。
    我做过一段时间的文检,也下过几年苦功,要是伪造的东西,自然瞒不过我的眼睛。可是通过仔细观察,这本日记纸张确实老旧,至少有数十年的历史,不存在后期伪造的可能。书脊粘胶完好无缺,纸张叠加面遗留的污秽无断裂拼凑,肯定是当年书写成的。
    翻开内页,在首尾两篇日记的前后,均没有发现撕扯拆剪的痕迹,也就剔除了曾被人故意删减的可能。看字形笔迹、措辞构成等个性化特征,也毫无断裂差异,显然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难道我的推测错了,这本日记确实是真的?
    起身走进厨房,我找出一些食盐,洒在大理石灶台上,用擀面杖碾轧成极细的粉末。我用指头捏着那些盐面儿,撒在日记中记录舅舅梦话后的第一篇,左右小幅度地晃动几下,令其均匀地散开,然后再用衣袖轻轻擦去表面的浮粉。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日记本,举到迎光的角度,偏头仔细观察。细碎的食盐晶体嵌入凹痕中,经灯光一照,反射出迷乱的光泽,纸面上随即显露出淡淡的字迹,勉强可以辨认。
    与上篇大同小异,都是舅舅的梦话,尤其是那个“金子”,更是着力深重,最后的那一横向右上斜飞,拖出去很长。显然是徐万里忽然听到,心中惊讶之际,下意识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我托着那本日记,脑子里跟水开锅一般,疑问如无数沸腾的水泡,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越聚越多,几乎塞满了整个脑袋,却一个都不能破开。
    此时此刻,我已彻底陷入了迷茫,根本就无法理解眼前看到的这一切。一切似乎只能证明一点:日记不是伪造的,舅舅确实突兀地说了13天梦话,而徐万里也似乎丧失了正常的人类感觉,仅仅记载下那13天的内容,才造成了日记情绪连贯性的断裂。
    我摇了摇头,把日记本上的盐抖搂干净,关灯走出厨房。客厅里黑漆漆的,静得吓人,只有墙壁挂钟指针走动,发出有规律的滴答声。
    我用力呼了一口气,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两手撑住窗台,向外远眺着。
    此时乌云已然散开,圆月挂在半空,光芒清冷,偌大的城市白森森一片,嘶哑的风声透窗而入,如病人垂死前的*。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思绪乱到了极点,徐万里也只是昨天才知道我会去找他,似乎并不可能预谋要欺骗我。那就只能说明,他记忆中丢了最重要的两天,或者说,他采用了极为巧妙的手法,留下了一个让人无法猜解的谜题。
    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双腿开始发麻,实在困倦难当,我就搂着那本日记,躺在沙发上,沉沉睡了过去。
    也许是有太多的疑问淤积在心头,这一觉睡得异常混乱,怪梦接二连三,层出不穷。持刀追杀的矮个男子,故布疑阵的徐万里,还有那些神秘的“他们”,一个个走马灯似的出现在眼前。所有人的脸孔都模糊不清,如同一幅被水沁润的水墨画,仿佛是一个人,又仿佛不是。我试图走近细瞧,眨眼间却化成烟雾,缓缓消失。
    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我才勉强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酸疼,眼前似乎还浮现着那一张张人脸。从沙发上爬起来,我走进卧室看到小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仍旧呼呼大睡,棉被跌落在地都不知道。
    我捡起被子,给她盖好,关好房门悄悄退出来。肚子饿得咕噜噜乱叫,我就在厨房里找了一些蔬菜准备做饭,刚将米淘好下锅,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我赶忙跑到客厅,打开房门,就见老穆站在外面,两眼通红,头发乱蓬蓬的。打了句招呼,我把他让进屋中。
    老穆沉着脸走进客厅,不等坐下,第一句话就是,“昨天站在楼下的是徐万里。”
    我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急忙问他:“谁?徐……徐万里?”老穆盯着我,满脸严肃,肯定地说:“对,就是徐万里。”
    原来,昨晚我们分别后,老穆立即返回单位,动用特殊的行政关系,连夜调取了徐万里家中座机的全部通话记录。除了我在拜访前和遇袭后各打过一次,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在小区视频监控中,却看到了令人费解的画面。
    在我第二次到来的五分钟前,一辆悬挂沈阳牌照的黑色桑塔纳3000型轿车驶入小区,停在徐万里家楼下,却不关灯熄火。片刻,徐万里夫妇穿着毛衣匆匆走出楼道,钻入汽车。汽车快速驶离小区,在门口曾与我短暂相遇。
    当我与老穆、小唐等人进入楼道后不久,大雪渐渐停了,天色也开始放晴。一名老年男性步履蹒跚,从外面走入小区,在楼门外反复徘徊。他曾几次走到门口,抬起手臂,似乎要按响门铃,却又停了下来,仰头向上观望。如此反复多次,待徐万里家中灯光熄灭,老者转身急急走出小区。
    由于小区外只有一个直对正门的摄像头,仅能看到汽车和老者都是消失在风雪中,却不知具体去向。经查,汽车牌照为沈阳本地套牌,通过询问当时的值班保安并辨认,一致都说那名老者就是徐万里。
    我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穆从兜里掏出一只黄色的清华同方u盘,插在客厅电脑上,说:“这里头拷贝了当时的视频素材,你自己看看吧。”
    漫天风雪中,老人蹒跚着走进小区,某一清晰的画面刚好对准他,虽然衣着与下午全然不同,但看五官相貌绝对是徐万里,而且双眉紧皱,表情凝重,似乎带着满腔焦虑。
    看到这里,我彻底傻眼了,感到一种空前的困惑。明明事先已经接到我的电话,徐万里为何要匆匆出走?如果他确实想对我们说些什么,既然再次回来,为何又犹豫再三,而不直接上楼?我回头看向老穆,他微微摇头,也是一脸不解。
    关了电脑,老穆告诉我,天亮之后,他曾找来专业画家,对画作进行了细致的鉴别,除了刻形高塔之外,其余部位均正常。侧面询问老人身边的亲友,大家却都不知道老人有画国画的习惯。据他们说,徐万里有个怪癖,就是将书房视为禁地,任何人都不许进入,平时总是房门紧闭。
    我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老人如此轻易便带我进去,肯定有着自己的独特用意,但如我昨夜推测那样,他与我仅为初识,舅舅死后发生的种种事端也是才刚听说,怎么可能预谋对我设下圈套呢?不过,徐万里是在我第二次赶到前不久才离开的,说明他之前一直在家中,却故意不接我的电话。如果他真的是有意为之,或许是故意要留给我思考的时间,判断我已猜出事情的真相,才决定离开。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立刻取出那个日记本,让老穆帮着分析。老穆看过之后,沉思片刻,说这件事怪异到了极点,又涉及与沈阳故宫瓷盘同样的刻形器物,两者必然存在一定关联。国安东北区高层已经开始关注此事,目前正在向国家安全部打报告,相信很快就能得到批示,北京方面也许会配合故宫事件同步展开调查。
    我精神一振,如果能借助国安的力量,那必定事半功倍,于我个人而言,也能从中寻求保护,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我又问他桑佳慧、楚轻兰和黑老五等人的去向。老穆说因为涉及键门绝艺、故宫事件的调查行动,只有省公安厅的桑佳慧参与,以他这个级别,具体内情根本就不可能知道。
    说到这里,老穆表情变得凝重,说目前一切都还只是个谜,所以只能从现有的证据出发,也就是舅舅的人皮和徐万里的十九幅国画。一旦得到批准,他有可能会配合我的行动,同时还要带上小唐,再次回到锦州进行探索。
    听说有希望回锦州,我大喜过望,但又觉得带上小唐有些不切实际。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不能打不能斗的,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老穆离去后不久,小唐醒来走出房间,拍着肚子,一个劲儿地嚷嚷饿死了。我赶忙将做好的饭菜摆上桌,一边吃着,一边将相关情况与她讲了讲。
    小唐听得很仔细,当我说到可能会赶赴锦州开展调查时,她立即放下筷子,兴高采烈地拍起手来,但语调还是淡淡的,“太棒了,兰兰姐都下过地宫了,听说特刺激,看来我也有机会参与了。”
    当时我只是笑她孩子心性,但却万万没想到,后面许多故事都是由她身上引出的,以至于更多的人被牵扯进去,令整个事件变得越发诡异。
    饭后,小唐陪我去医院换药,幸好处置及时,伤口没有发炎,否则还真有点麻烦。出门等车时,我随口问道:“妹子,你们文身师绘制图案,是不是要掌握一定的美术技巧,否则怎么能刻画得那么像。”
    小唐叹了口气,颇有感触地说:“是啊,手艺修炼的早期,就是临摹各种类型的画作,甚至比真正的文身手艺还要麻烦,所以古代……”
    说到这里,她突然闭口,一连叹了好几口气,表情变得很是落寞,无论我怎么追问,都不往下说了。看着她一脸神秘的模样,我心里不禁疑问重重:古代……古代什么呢?
    晚饭过后,老穆再次来到小唐家中。他把十九幅画作的照片在桌上一字排开,告诉我们,根据对纸张制造年代、水墨形成时间的检验,这些画作均绘制于同一时期,大概时间为1989年前后,也就是锦州全景画完成的同年。
    画作落款按年头排序,但绘制时间却又相同,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们猜测了半天,最后一致认定,只能是事先有人将画画好,却标注了不同的年代,徐万里每隔一年便悬挂一幅,如此持续了十九年。不过对于这种暗示手法和隐藏动机,则实在难以揣测。
    老穆突然问我:“对了,肖薇,你舅舅画作中描绘的锦州辽代古塔,会不会也是十九层呢?”
    这个问题我也曾想过,但我是土生土长的锦州人,而且单位就在古塔公园对面,扭头就能看见,现实中的古塔仅有十三层,根本与十九不搭边儿。
    不过老穆这句话,还是带给我很大的触动,舅舅和徐万里均在全景画完成后留下神秘暗示,而且又同时出现高塔这个明显的标记,结合当时他们所能接触到的东西,似乎也只能和锦州古塔牵扯上联系。
    老穆点点头,说:“没错,国安部研究之后,也是这种观点,而且已经下了批示,将会在近期组织开展全面调查,你要随时做好准备,或许等不到伤势彻底痊愈,就得马上回锦州了。”
    听他这么说,我反而有些忐忑,离开锦州多日,不知父母他们还好吗?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受油然而生。
    老穆临走时,我取出当晚矮个男子遗落的打火机和匕首,委托让他做指纹检验。第二日早晨,老穆就打来电话,告诉我指纹正常。我心中各种疑窦突起,难道两次遭遇的矮个男子并不是同一人,前者是没有指纹的男人,后者是有指纹的女人,可怎么会如此相像,偏偏又都要针对我。如果后者真是女人,怎么可能随身携带打火机,如果不是烟鬼,难不成是太监?
    小唐默默地坐在那里,状似若有所思,手里玩弄着一根亮闪闪的银针,在掌心不停地作势虚虚划拨。偶尔针尖落实了,剐破皮肉,渗出一些鲜红的血。
    我惊讶地问她在做什么。小唐低头不语,许久,才突然说:“看来……”顿了顿,她还是摇了摇头,凝视着手掌,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他们怎么还在……”
    我脑中嗡的一声,这种口气太像舅舅的梦话了,尤其是那句“他们还在”,急忙问她:“妹子,你说什么他们还在,他们是谁?”
    小唐如梦初醒,愣愣地看着我,“我说什么了?”
    听我讲完,她淡淡地说:“也许是你听错了。”转身走进里屋,又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直到傍晚,我做好了饭菜喊她,小唐才从屋中走出来,左手掌心内,多了数十条横七竖八的划痕,或深或浅,有的血迹新鲜,有的已经结痂。
    我吓了一跳,但熟知小唐的脾气,也不主动去问,只是找出酒精和纱布,默默地帮她包扎。
    小唐眉头紧锁,轻轻抚摸着掌缘,忽然说:“肖姐姐,你知道楚轻兰手上有个小洞洞吗?”
    记得桑佳慧提过,楚轻兰曾在手心刺了一个洞眼,利用骨控之术,破解了故宫地下的黑蛇灵门。据说开锁人要在手掌中遍刻印痕,直抵内部掌骨,只为牢固掌握某些特制的*。
    见我点头,小唐又说:“我总怀疑……”顿了顿,她起身拉着我的手,慢慢地走到窗边。
    天色暗沉,云层缓缓游走,不断地变换着形状,几颗星星悬在深远的高空,时隐时现。
    小唐仰起脸凝视着高空,睫毛不停地抖动,很久,才低低地说:“映天成纹,对影出形,看来是真的了。兰兰姐满手的斗转星移,可她自己为啥不知道呢?”
    我听得满头雾水,“什么斗转星移,楚轻兰不知道什么?”
    小唐叹口气,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女开锁人,女文身师,就算有了我俩,可也不够呀。难道……”说到这里,她朝我嘻嘻一笑,再次转移了话题,“肖姐姐,我饿了,咱们赶紧吃饭吧。”
    见小唐依旧欲言又止,我也无可奈何,却总觉得这个女孩身上肯定藏着很多秘密。
    此后半个月内,一切相安无事,小唐也没去店里忙生意,每天不是陪着我去医院换药,便是闷在家中苦练刻形手艺。家具和墙壁上多了无数图案花形,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甚至各类人物肖像,其逼真精美程度,丝毫都不逊色于机械加工制品。
    一天晚上,吃过饭后,我和小唐坐在沙发上闲谈。当聊到红木板上的龙纹时,小唐沉思片刻,起身将大灯关闭,点起壁灯,慢慢走到客厅的落地镜前。我好奇地跟了过去,站在她旁边。
    小唐默立半晌,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突然跨前一步,勾着脖子,一双大眼睛忽闪着,直直地望向镜中自己的脸。
    因为光线昏黄暗淡,小唐皮肤又极白,镜内镜外,两张秀美的面孔彼此相对,眼睛同时眨动,竟似两个活人在互相注视。
    我后背渐渐发凉,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刚要询问,小唐朝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伸出左手食指,轻轻地抚摸着镜面,右手从兜内取出一根银针,平平地举到眼前,默念几句,对着镜面缓缓地刺入。
    吱的一声轻响,玻璃上顿时出现了一个细小的洞眼,边缘齐整,却不碎裂,刚好位于镜中人脸的左额角。
    小唐神色不变,身体头部保持静止,只是操纵针尖顺着镜中人脸轮廓慢慢游走点刺,吱吱的声音响个不停,最后居然刻出一张自己的脸,完全由无数细小的洞眼组成。用彩色墨料涂染后,与活人一般无二。尤其是那双眼睛异常灵动,无论怎样移换角度,都似乎在追随着你。
    小唐点了点头,退后几步,站在我旁边,和我一起观看。镜面明亮光洁,既有我和小唐的面孔,又有那张脸,都是平行并列排布,容貌清晰无比。我有些恍惚,一时分不出镜中人和身边人,哪个才是真正的小唐。
    忽然又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或许在当年的某个夜晚,舅舅一脸茫然,看着自己的后背,一针一针轻轻刺下,文出一张自己的脸,那表情既似惊讶,又似迷茫……
    我猛地回过神来,强行压住心中的念头,不停地夸奖小唐手艺厉害。小唐却缓缓地摇着头,凝望着那副面孔,低声说:“差远了,差远了,比起龙纹和那十九座高塔的刻形品阶,我的这些就是垃圾。”
    我笑了笑,说:“我觉得挺好了,多像真的。”伸手去触摸镜面。那些洞眼连缀紧密,几乎成了细线,非常类似玻璃刀雕刻而成,但又一点儿也不显得粗糙。
    出于好奇,我从小唐手里接过银针,尝试着朝镜面刺下,只觉得异常坚硬,稍稍使力,针尖就咯吱一声偏出滑走。
    看我弄来弄去,始终不得要领,小唐抿嘴一乐,说:“肖姐姐,你不会摸形,只能白使劲。”她告诉我,刻形手艺首先讲究一个摸形,完全依靠手掌指端抚摸,品悟出被刻物的内在结构与纹理走向,从中找出最恰当的落针位置。
    小唐让我用手仔细抚摸镜面,以触觉来品悟质地,可我摸了半天,除了觉得冰冷光滑,什么也感觉不到。
    小唐笑着伸出手,微微用力按压我的手指,在镜面缓缓移动摩挲,说因紧而平实,因疏而糙粝,无论什么物体,表面总会留有自己的纹理缝隙,是落针的最佳选择,成语中“见缝插针”就是源自于此。
    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我勉强能听明白,可总是觉得这一切太过神奇,一个摸形就能摸出这么多古怪,后面还指不定多复杂呢。
    小唐又告诉我,摸形之后,便是纵针,讲的是操纵文针的手势和力道。要汇集全部精神,用掌中绵柔的阴力,裹挟着银针文刻,取一个绵里藏针的意思。
    小唐取出另一根稍大些的银针,说我现在啥也不会,必须借物施展,这根针才勉强合适。她让我将银针搭嵌在右手食指第一指节的横纹处,用拇指虚虚扣住,一定要保持若即若离的感觉,但又千万不能有片刻松懈。
    见我手势基本正确,她用指端在镜中摸了几下,选定一处位置,又握着我的手,将针尖轻轻抵在那里,慢慢磕击着。
    她突然向下一按,我觉得她使的力道并不大,但是随着一声轻响,手里的银针却已微微刺入镜面。抽出手来,就见银针平平悬立其上,如天然长出一般,却不掉落。
    我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小唐拔出银针,收进挎包,对我说:“肖姐姐,这次咱们要是去了锦州,你一定要带我看看你舅舅的人皮文身,听你说得那么神,我还真有点儿不服,中国目前的文身手艺,应该不会有人比我厉害吧。”
    我点点头,说:“没问题,凭我跟马云伟的交情,取出物证瞧瞧应该不算太难。”当时我也没往深处去想,只认为小唐是孩子心性,一时逞强好胜。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另有打算。
    自从我搬来后,小唐再没有去过店里,家中的一应花销全由她支出。我慢慢发现,她也算个时尚小富婆,吃穿打扮都十分讲究品位,尤其衣服更是非dior不穿。想到我像她那个岁数时,能穿上佐丹奴和班尼路,就会美出鼻涕泡,看来还是现在的九零后敢花钱。不过,她给别人文一个虎头都得三千元,估计这几年肯定也没少赚。
    除了平时钻研文身刻形手艺,小唐偶尔还会取出宣纸毛笔,画上一整天的国画,无论是人物肖像,还是花鸟鱼虫,都是活灵活现,几欲乱真,可见这个小姑娘确实多才多艺。时至今日回头想想,或许我早该猜出她的身份来历,但当时,终是疏忽了。
    这一待又是半个多月,那天早上,老穆突然登门,还带来一个好消息,说经国安部研究,这起事件已由东北区分局全权负责,完全脱离了省公安厅的辖制,陈唐是总负责人,他是直接负责人,看来很快就要赶赴锦州了。不过在这之前,要前往北京,找到当年省军区的一个知情人,印证某些疑点。
    我倍感欣慰,急忙问他去北京准备找谁。老穆却说他也不清楚,反正到了北京自然有国安的同志帮忙接洽。同时还告诉我,以后行动全由他、我和小唐三人进行,不会有第四人参与,为了确保安全,将为我配备武器。
    听说又可以拿枪了,我缓缓点着头,攥紧双拳,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几天后,老穆开车将我们带到沈阳苏家屯郊区的一处别墅。在那里,我看到了闻名已久的国安部东北区负责人陈唐,还有其他一些东北区国安高层官员。陈唐有三十七八岁,身材高挺,英气勃勃,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互相寒暄几句后,陈唐告诉我们赶紧准备准备,今晚就要前往北京,然后将一支**和若干子弹交给我。
    有多少日子没碰枪了,我心痒难耐,立刻拆装*,又检查了膛线,果然是个好家伙,比我以前用的那把强多了。
    陈唐笑着问小唐:“小姑娘,你要不要也来一把?”小唐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不会使,也用不上,再说了……”顿了顿,低头从挎包里摸出一根银针,朝陈唐左右晃了晃,“我有这个,比你们的手枪还厉害。”顺势往木茶几上刺去,一声轻响,如同穿越柔软的豆腐,立刻没至针尾。陈唐等人彼此对视,露出震惊的神色。
    当晚11点半左右,老穆开着一辆悬挂武警牌照的丰田吉普,悄悄接上我和小唐,在城内兜了几个圈子,确定无人跟踪后,从于洪区京沈高速北李官收费口上了高速公路,一脚油门踩到底,直奔北京方向。
    由于是深夜,高速路上空荡荡的,除了能看到几台载重的大货车,不见有其他车辆。
    初时,小唐还很兴奋,与我们有说有笑,不停地问这问那,但很快就支撑不住,趴在后座上沉沉睡去。
    老穆驾驶技术极好,吉普车平稳前行,不疾不缓,始终保持在110公里的均衡时速。我坐在副驾驶位置,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注视着向后退去的树林,在稀薄的夜雾里,经车灯一晃,树叶散发出暗淡的光。
    我从镜子里看到,小唐安静地躺在后排座位上,时不时吧嗒一下嘴,睡得很是香甜。
    我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心中涌起一股欣慰感。尽管前程未卜,但一路上有这么好的朋友相伴,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想到熬夜开车最怕困倦,我关掉暖风,脱掉外衣给小唐盖上,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穆闲聊。
    经过这么多天的接触,我和老穆已很是熟稔,尤其是以后又要搭伴行动,彼此不再顾忌,聊的话题也越发深入。
    老穆告诉我,他全名叫穆志杰,今年四十九岁,是土生土长的沈阳苏家屯人。1976年应征入伍,隶属沈阳军区第40集团军侦察机动旅,也就是中国特种兵的前身。1979年自卫反击战爆发,广州军区率先行动,各大军区也纷纷集结候命,当时他身为排长,曾带队护送过一批医疗专家赶赴前线参加救护任务。1982年退伍后,因在服役期间表现优异,又被特招加入了东北国安系统。
    听他说至今未婚,我深感好奇,随口问:“穆哥,你怎么不找个对象,一个人多孤单啊。”
    老穆没吭声,沉默了半天,才语气平和地说:“干特工,成家难。”他摸着胡子,目视前方,脸上却露出一丝痛苦凄凉的神色。
    除此之外,老穆对自己的其他情况只字未提。我心里明白,国安部门不同于其他机关,招人的政审程序极为严格,祖宗八代都得查个底儿朝天,要么根红苗正,要么孤家寡人,必须绝对忠于国家,不能有丝毫政治污点,要是放在古代,可以被称为死士,想到里面或许有隐情,也就知趣地没有过多询问。
    大概两个小时后,车子驶进了锦州市区。虽然夜色浓重,无法看清城市轮廓,但经车灯一晃,路旁蓝色路标牌上那银白闪亮的“锦州”二字,还是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神经。
    我两手扒住窗口,张大眼睛,竭力向外望着,心中酸涩难抑,泪水在眼眶不停地打着转,真希望马上就能回家看看父母。离开家好几个月了,电话都不敢打一个,也不知他们现在还好吗,母亲的病情如何,是否痊愈出院了?
    突然,老穆低声说:“又换车了。”
    我怔了怔,急忙转回头,就见老穆右手一掰后视镜,调成一个略微偏右的角度。同时,左手将方向盘稍稍左打轮,眼睛则紧紧地盯着后视镜。
    我脑子一转,立即咽下已到嘴边的话,肯定是有人跟踪!也不再追问和回头,顺手扯下安全带,快速地系在身上,瞪大眼睛,通过镜面仔细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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