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个男子嗷的一声惨叫,身子向上一跳,当啷……当啷……尖刀和打火机掉落在地,他捂着裤裆仰面倒去。他脚下的力气骤然增加,一搓一拧间,骨头嘎嘎乱响,几乎将我的手掌踩断。
我强忍着剧痛,双肘撑着台阶,两脚紧蹬几下,向后上方退去,防止他再次攻击。
矮个男子挣扎着爬起来,嘴里哼哼唧唧,靠在墙壁上。火光照在他的脸上,五官扭曲,说不出的狰狞可怖。他嘴唇张合几下,却发不出声音来,几次试图扑上来,却又不敢。
僵持了很久,矮个男子突然两手捂紧裤裆,踉踉跄跄地朝楼外跑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逃走,也不敢去追,只是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一阵阵后怕。这要是一刀给我扎上,明天就真成冻死骨了。
*声渐渐远去,很快就听不见了,地上的打火机还在燃烧,机身折射着亮光,好像是个白钢的zippo。冷风贴着地面吹过,火苗子一抖一抖的,噗噗乱响,周围随之忽明忽暗。
我竖起耳朵听着,确定他已经跑远,才慢慢爬起来,坐在台阶上。屁股底下一片坚硬冰冷,肩头和手掌火辣辣地疼,我不敢动弹分毫,只能软绵绵地靠在栏杆上。
这时,旁边住户的铁门内,突然传出一个中年男子的骂声:“外头的,叫唤*毛,大半夜的,再吵吵就报警了!”
我使劲呸了一口,心中暗自得意:妈的,叫你跟踪,别说*毛,就是*,今天都叫你去根儿……
不对,我猛地呆住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随即蹿入脑中,头皮紧跟着就是一麻,从脊梁骨直凉到脚底板——不对,不对,他不是……他不是男人!
刚才膝盖撞向他裤裆时,给我的感觉完全是骨骼相碰,下阴耻骨下一片空荡,根本没有多余的“零碎”,那就绝对不是男人。可是看他脸部轮廓,身形动作,还有说话的声音,又一点儿都不像女人。
我揉着右腿膝盖,反复回想着当时撞击的触感,或许他真的不是男人,而是女扮男装,可也没这么像的啊,难不成是春哥?
想到之前在烟蒂上没有检验到指纹,我扶着栏杆站起来,掏出一块手绢,包裹住地上的尖刀和打火机,揣进上衣兜里,然后慢慢地走出楼道。
后肩伤口传来阵阵剧痛,鲜血狂流不止,顺着脊背淌进裤子里,但凭经验我觉得应该是皮肉伤,不会有什么大碍。我紧咬嘴唇,利用急救术的技巧,使劲扳住脑袋,以伸懒腰的姿势,曲臂向后用力掰,绷紧对应部位的肌肉,另一只手伸到肩头,牢牢地按住伤口,强行阻止血液流泻。
外面大雪依旧疯狂,气温极低,至少得有零下二十度。我在路旁站了半天,落了满脑袋雪,冻得牙齿咔咔直打战,几乎成了冰棍,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辆出租车,直奔最近的医院。
刚开出没多远,我心头打了个颤,猛然想到一个问题:矮个男子(又或者是女人)一路跟踪我铁定是没安什么好心,现在又吃了大亏,会不会转而对徐万里下手呢。想到这里,我暗暗叫苦,吩咐司机师傅,立刻掉头往回开。
行驶途中,我掏出手机,拨通了徐万里家中的座机。谢天谢地、菩萨保佑,老人安然无恙,才刚洗漱睡下,但对我深更半夜打来电话表示诧异。
因为在出租车内,我也不好挑明,只说又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必须当面和他讲,让他务必等着我,除了我,任何人叫门都不能开。
徐万里没有多问,很痛快地答应下来。挂电话时,我似乎听见旁边有人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后电话就挂断了。
虽然那声音很模糊,根本听不出男女,但我总觉得特别耳熟。当时,我先入为主地认为,可能是他老伴,也就没有多想。
我心头的石头总算落地,可又觉得自己有伤在身,行动大受限制,如果再遇袭击,估计就够戗了。我合计了一下,掏出手机打给小唐,告诉她徐万里家的地址,说自己遇到了一些麻烦事,让她赶紧过来。
当时我心里打了个小算盘,小唐身边有国安特工保护,肯定都是高手,必要时,也算是个帮手,就算指不上他们,也能给自己壮壮胆。
车里没开空调,冰冷冷的,也不知道是坏了,还是为了省油。我肩头血流渐止,生出强烈的麻痒感,就像有许多只蚂蚁在上面乱爬,很是不舒服,却又不敢去挠。
我转了转身体,侧过身子斜靠在座位上,尽量保持不动,脑子里却嗡嗡乱响。矮个男子怎么可能是个女的,上次在锦州仅仅是要陷害我,这次为什么又要狠下杀手呢?难道这次拜会徐万里,就已触犯了他们的底线,必须要将我斩草除根?
思来想去,脑子越发混沌。
外面天寒地冻,车窗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霜,根本看不清开到了哪里。我伸手用力抹了几下,车窗上露出一个不规则的圆洞,把额头顶在上面,使劲向外望去。
玻璃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透入骨,又迅速蔓延开来,让燥热的头脑有了短暂的清醒。
看着静默的都市在夜色中缓缓移动,我脑子中一阵阵发晕,生出一种心灰意冷的挫败感,仿佛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曾属于我,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那么匪夷所思。事情到底会呈现何种走向?我未来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怔怔地望了一会儿,我忽然猛拍大腿,又想起一件要命事,当初殓妆师马振国离奇失踪,门锁毫无撬动痕迹,说明凶手必为熟人叫门,如今的徐万里……
我暗叫一声糟糕,看来自己又疏忽了,可是再给徐万里打电话,虽然仅隔十分钟,却无论如何也打不通了。我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一个劲儿地催促司机快点儿开。
那司机被我催得烦了,扭头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大姐,别逗了,我都扣九分了,你还让我活不活了。”
路上积雪很厚,车子行进困难,不停地打滑熄火,速度始终提不上来,半个多小时后,才开到目的地。
眼看徐万里所住小区遥遥在望,我摸出五十块钱,扔在驾驶台上,不等司机找零,推开门跳下车,撒腿狂奔起来。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小区门口,刚好遇到自动门打开,里面射出来两条雪亮的光束,可能是一辆外出的车。我闪身避开,径自跑到徐万里家楼下,仰头看着他家窗口,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屋里漆黑一片,就抬手按响了门铃。
该死的门铃响个不停,却半天不见回应,我心里急得没抓没挠,不住地抱怨自己反应迟钝,徐万里一定是出事了。
我正恨到不行,突然有只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这一拍不偏不倚,刚好拍在伤口上,疼得我浑身一哆嗦,差点叫出声来。我吓得够戗,以为是有人偷袭,急忙向旁边蹿出几步,回头去看。
原来是虚惊一场,来人是小唐,她穿了件白色羽绒服,像一只小白熊,眨着两只眼睛,满脸疑惑地看着我。身后又站着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穿黑色皮衣,留着标准的板寸头,表情冷峻,目光锐利,肯定是国安部门的特工。看来他们还是现身了,估计是小唐要求的。
我也没工夫客气了,立即向他们简略叙述了一下之前发生的情况,又说出了我的推测。
小唐是那种面冷心热的人,马上就掏出手机,说:“肖姐姐,那还想啥呀,赶紧打电话报警吧。”没等我答话,其中一个四十**岁、留着小胡子、看似带队模样的男人立刻摇了摇头,沉声说:“没那么麻烦,我瞅瞅这门锁。”
那男人走到门前,半蹲下身子,摸了摸锁眼,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类似发卡、前端分岔的白色细长金属条,轻轻递送进去,左右抽拉几次,铁门内就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小唐往前凑了几步,好奇地问:“呀,老穆,原来你也会开锁啊,不过没有兰兰姐开得快。”
老穆收回金属条,扭头朝小唐微微一笑,摸了摸胡子,没有说话。
我虽然没见过楚轻兰开锁,但老穆的手法确实熟练老到,明显是个行家里手,看来这些国安特工确实有两下子,不过开锁和跟踪,都是干这行的必修课,也没什么值得称奇的。
打开铁门后,我们刚要往楼上冲,老穆却阻止了我们的行动,四处打量一圈,对同来的一个小伙子说:“你在地下室过道里守着,如果我们上去以后,再有人开门,记住千万不要惊动他,只要跟上来就行。”那小伙子毫不犹豫,依言走了下去。见老穆如此安排,我不由微微点头,心想这人心倒挺细。
我们跟着老穆迅速上楼。徐万里家大门紧闭,锁眼完整,表面不见撬动痕迹,轻轻拍了拍,依旧没人回应。老穆再次插入金属条,随便鼓捣几下,门锁立刻发出开启的响动。
我按照往常习惯,抬起右脚,准备去顶门。老穆一把压住我的脚踝,摇了摇头,小声说:“别急,这种老楼都是外拉门。”说着,就见他用指头搓了搓,那根金属条前端向左右弹开,牢牢地撑住了锁眼。他捏着金属条尾端,借助支撑力向外拉开窄窄的一条缝隙,身子则向门轴处偏去。
我暗暗叫声好,到底是国安的人技高一筹,开个门都如此小心谨慎。
阵阵暖气从门缝中透出,室内黑漆漆的,听不到任何声音。
门缝继续被无声地拉大,老穆站起身,猫着腰,探头小心向里观望,判断是否有人埋伏。几秒后,他突然伸手入内,摸到开关打开了灯,当先走了进去。
我皱了皱眉,觉得他行事有些鲁莽。刚要提醒他保留指纹、观察足迹,我猛然反应过来:如果是熟人叫门,灯具开关处只能留有屋内人的指纹,而且幕后黑手身份不明,就算在地上看见了熊掌,又顶个屁用。
想到这里,我不禁肃然起敬,开始由衷地佩服起老穆来,短时间内思虑如此周全,行事如此果断,还真是不简单。
客厅与先前毫无二致,地板上干干净净,没有发现泥雪足印。
我向卧室指了指,带着他们走进去。按亮电源后,床上有两套被褥,明显有睡过的痕迹,伸手插进棉被里,余温尚存,一瓶安眠药和半杯水还放在床头柜上。
我与老穆交换了一下眼神,心有灵犀地分散开来,在房间各个角落仔细搜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我当即就断定,徐万里夫妇必是被熟人绑架,我他妈的又来晚了。
我一屁股坐在床边,使劲捏着太阳穴,心里憋屈得要命,刚才为什么要顾虑那么多,没有直接向老人说明情况。现在徐万里跟马振国一样人间蒸发,全部知情人都跟商量好似的排队消失,以后的调查该怎么展开呢?
老穆背着双手,眯起眼睛,迈着小步,在屋中踱来踱去,摇头晃脑地打量着四周。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停下,低头思索起来,突然又仰起脸,大声说:“不对,不是绑架,他们是自己走的。”
我一愣,赶忙站起身,说:“什么?”
老穆笑了笑,说:“徐万里没有被绑架,他压根就是自己决定出门的。”
看我们都表示质疑,老穆挥挥手,把我们领到客厅,指着门旁的木头鞋架,说:“注意到没有,最上层放着两双拖鞋,一大一小,相对比较破旧,应该是老两口的。其他几双都放在下面两层,成色很新,应该是平时给客人穿的。”
老穆又走到客厅窗前,先是摸摸暖气片,随后又将手插进旁边的立式海尔空调后面,说:“暖气不足,可屋里又不冷。你们不觉得好像开过空调吗,而且关闭的时间还不算太长。”
顿了顿,老穆摸着胡子,肯定地说:“如果是绑架,即便是熟人,深更半夜的,也必然带有胁迫性质,又怎么能让老两口换鞋、闭灯和关空调呢。”
望着那两双拖鞋,我隐约还记得,确实是徐万里老两口所穿,而且室内温度明显偏高,肯定是刚刚关了空调。老穆眼睛还真毒,竟在一瞥之间,就分析得如此通透明白,这种细致敏锐的观察力和丝丝入扣的推理分析,实在让人感到震惊。与他相比起来,我这个资深刑警,简直就像个呆子。
恍然大悟中,我又回忆起马振国失踪时,屋内灯光未熄,拐杖随意落地,但眼下室内一切都是那样的从容不迫,结合地面没有发现足迹,徐万里随身的拐杖也不见踪影,这老两口自然是有意出走了。
想到这里,心中反而更加疑惑,我明明已经告诉徐万里在家等候,他们为何不听话,平白无故又要出走呢,难道是故意回避我,可这也完全没有道理啊。
我看着老穆,沉吟道:“穆哥,你说这会不会是绑架者布置的假现场?”老穆略微思考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太像,也没必要。嗯,对了,你再看看屋里少了什么?”
我拍了拍脑门,立刻想起徐万里的日记,急忙走进书房,拉开书柜门,那些日记本好端端地放在里面。
虽然我不知道是否有用,还是挑出记录舅舅梦话的那本日记,简单地翻了几页,确定无误后,便揣进怀里,准备有时间好好研究一下。
不一会儿,老穆从外面匆匆地走进来,语气怪异地说:“我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
原来,他们在客厅衣架上看到了老两口的几件大衣,里面放着钱款、钥匙等物,如果真是急着出门,怎么可能空手而去。结合有条不紊地关闭空调、摆放脱鞋,一切显得极为反常,似乎是再也不想回来了。
我也是万分疑惑,难道因为我的突然造访,导致了老人的离家出走?我一时茫然无措,跺了跺脚,说:“干脆咱们调取通话记录和小区监控视频吧,兴许能发现什么。”
老穆摇摇头,淡淡地说:“那都是后话了。”他四下踅摸了一圈,微微皱起眉,迟疑道,“我总觉得老人应该要告诉我们什么,但出于某些顾虑,又无法明说,才有意弄出这样的局面。”
我怔了怔,随即环顾屋里,脑中慢慢产生一种不安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欲言又止的暗示太熟悉了,舅舅当年绘制的画作不就是如此吗?
我将前情拣要点向老穆描述了一番,他略加考虑,说:“这种可能性很大,按你说的来,咱们好好找找吧。”于是,我们挨个将屋子仔细查找了一遍,希望可以发现老人留下的蛛丝马迹。
凭借残存的记忆,我在客厅与书房反复查看。想到舅舅曾利用自己的作品打哑谜,触类旁通,我侧重观察墙上悬挂的一幅幅画作。
徐万里收藏颇丰,墙壁上密密麻麻,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字画,有二十余幅之多,装裱精致,大部分都是水墨风景。
我对这类艺术品一窍不通,看了半天,也没发觉有何反常之处,心中烦躁不堪,就坐在一边开始发呆。
老穆却始终没闲着,时不时地掀起字画,歪头查看背面,手指还不停地搓搓捏捏。
听着宣纸哗哗作响,我脑中杂音不断,难道以画作为暗示的这个方向有错?突然,我想到一个反常的地方:徐万里是著名的油画家,怎么在他的书房内却看不到一幅油画,反而都是国画呢?
我心念微动,一跃而起,冲到墙边,再次一幅幅地细细观察。
慢慢地,我发现一个怪异的地方,每幅画作下面的落款,都是徐万里的繁体字,上面加盖一方红色印章,年代也不尽相同,看来这位老人不但喜欢画国画,而且平时也没少创作。
脑中一转,我又隐隐觉得不太对,再细看落款时间,最早的一幅是1990年,最晚的则是2008年,也就是前年,共有十九幅,跨度达十九年之久。
1990年,刚好是完成锦州全景画后的第一年,也就是说,徐万里从那年之后,就开始有意识地创作国画,一直画到了2008年。可为什么偏偏是这十九年,2009年和2010年却没有继续画下去,莫非是寓意年代有些问题?
我轻轻揉着额角,绞尽脑汁,尽力展开联想:假如年代真的有猫腻,那么掐头去尾,1990年我国举办亚运会,2008年又举办了奥运会,这倒是两件举世皆知的大事,难不成他要暗示……
我猛地呸了一声,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太荒谬,真要照这样推测,那徐万里根本就不是画家,而是预言家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放弃,往前挪了几步,抱住双臂,歪着脑袋,死死地盯着墙壁,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怪异到了极点。忽然,一种久违的感觉袭上心头,舅舅曾在墙壁中挖洞埋藏红木板,表面则用字画横轴覆盖,徐万里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我赶紧从旁边搬过一把红木椅,抬脚站上去,将那些画作一一掀起。
墙体被覆盖部位的颜色比较浅淡,说明画作悬挂时间已久。我用指节轻轻敲打着,细细辨听传出的动静。可直敲得手指发麻,也没听出什么特别的声音,看来墙壁不可能带有夹层,还得从画作本身入手。
我将画作逐幅摘下来,反手递给老穆,嘱咐老穆要按时间顺序来。他立即领会了我的意图,伸手接过画作,按照年代顺序平铺在地上。
等所有画作都摘下铺好,室内已经没了落脚地儿。我们蹲下身子,小心地挪动着,一寸寸地抚摸画纸,*轴杆,试图找出其中可能隐藏的秘密。
尽管画作的纸张单薄细软,由于年久日深而有些微微泛黄,却依旧保存完好,似乎也瞧不出什么问题。再看画作描绘内容,全部都是风景,有山有水,有树有石,有亭有阁,有……
有塔!
我陡然一怔,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睛,目光再次快速一扫。确实有塔!
所有画作中,均在不同位置出现了塔,或为主体,或为背景。其中有一幅画作题名为“凌波江塔图”,描绘的是一条大江穿越群山,塔身隐在山峦之间,上有云雾缭绕,下有水汽掩映,根本无法具体辨识,仅仅在江面上显露出一个扭曲的倒影。
我深深吸了口气,思维急转之下,马上想到舅舅画作中那个战士,脑中渐渐明朗起来,难不成这就是徐万里留下的暗示,意味着玄机就在塔中?尤其是,舅舅参与全景画创作,刚好负责绘制古塔那片区域,两相参照印证,看来徐万里哑谜中的结点应该就在这里了。然而令我想不通的是,为何下午在我拜访时,这老爷子不直接明说?而现在却匆匆出走,偏偏又搞出这么多古怪。
我立即向老穆说出了我的推测,他大感兴趣,细致查看之后,慢慢点头,说这个推测非常贴切,又同我一起观察着画作中的每一座塔。
中国的水墨画讲求意境之美,往往是寥寥数笔,便能以虚代实,那19座塔或大或小,品相神韵极佳,但又分不出彼此,竟然完全一个模样。
我惊奇之余,灵机一动,伸指点数塔的层阶,不多不少,恰好也是十九。
十九幅画,十九座塔,十九层阶,都是十九!
看到这里,我和老穆面面相觑,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巧合了,绝对是一种有意为之的暗示。不过为何都是十九,却又无法加以揣测。看来徐万里留下的这个谜题还真是难猜啊。
这时,小唐和那个国安局小伙子从外面进来,听我们说到画作中的异状,他们万分好奇,纷纷蹲下来去瞧。
小唐伸手去摸其中一座高塔,指头一接触纸面,就猛地大叫:“啊呀,这是刻形嘛。”与此同时,老穆也在我身后喊了起来:“不对,是二十座。”
他们两人的惊呼,令我们一愣,彼此诧异地看着对方。我最先反应过来,小唐所说的刻形,肯定是指高塔并非笔墨所画,而是文身术中的刻形品。不过老穆口中的二十座,却叫人搞不懂了。
老穆摸着胡子,挥手示意小唐先讲。小唐又将其余十八幅画作摸了一遍,神情显得越发怪异。她起身告诉我们,这些高塔都是用银针蘸取墨料文在宣纸上的,属于极高明的刻形手艺。见老穆等人不懂,她又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关于文身的知识。
水墨画中蕴含刻形手艺,与青花瓷盘和红木龙板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可眼前的一切来得太突然,根本就无法做出判断,我回头问老穆,怎么会多出一座高塔。
老穆一笑,指着那个仅在水面倒映的塔影,说:“你们想想,既然有倒影,那肯定有原型,也就说明在这幅画里,还隐藏着另外一座实体高塔。”
我急忙低头再看,确实如此,明暗两座高塔相互映衬,犹如镜面对映,不由得慢慢点头。细品老穆的话,似乎又隐含哲理味道,看来此处必是一个玄机。
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我的脑子开始发胀,徐万里那垂暮的形象慢慢浮现在眼前,虽然眉目清晰明朗,却又显得虚幻迷离。
暂且撂下徐万里的故布疑阵,我们都问小唐是如何看出刻形的。那些塔与周围景物浑然一体,没有半分差异,怎么看都是笔墨绘制。
小唐摇了摇头,随便选定一幅,指端反复触摸按压塔身,一连叫了几声好。她告诉我们,据她观察,这些画作中的高塔,全部采用了刻形手艺中的软镂针法,就是在纸张、布匹、纱棉等质地柔软物品上雕刻花纹,相对于硬镂针法,属于非常高端的手艺,刻制之后,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说着,她起身要找墨砚给我们演示。
遍寻整个房间,除了大量绘制油画的工具,根本就看不到笔墨纸砚,甚至连空白的宣纸也不见一张。
我们回到书房,或站或坐,垂头丧气,谁也没说话,怔怔地看着地上七零八落的一幅幅画作,一座座高塔,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老穆弯腰拾起一幅画,上下展开,举在眼前,凝视了半晌,慢慢点着头,若有所思地说:“术业有专攻,徐老爷子一辈子醉心油画,我看他未必能在国画方面有这么深的造诣……”
我心头一动,老穆的言外之意,显然是说这十九幅带塔国画并非徐万里绘制,必然是出自他人之手,可是为什么落款与印章又都是徐万里呢?还有那些刻形高塔,难道徐万里是文身师,将两种手艺融合在同一幅画作中?
来时仓促,小唐没有背挎包,就从厨房杂物箱内,找出一根缝衣针,虽然比不上专用的银质文针,但总是聊胜于无。可手里没有墨水染料,那些油画染料又太黏稠,她无法给我们演示所谓的“软镂针法”。
我到处察看着,也有些犯难,忽然想到自己后肩有伤,脑中顿时一亮,立刻脱下外面的黑色皮夹克。此时伤口已经收缩止血,凝固的血痂沾满了肩头。
他们这才知道我身受重伤,大惊失色地问我是怎么搞的。我随口解释几句,说皮外伤不要紧,让小唐将血痂抠下几片,放入一个茶杯中,按比例用温水化开,调成半杯鲜红的血水。
小唐探出小指,在杯里搅了搅,说将就着可以用。她捏起缝衣针,蘸取少许血水,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虚虚掐住针尾,呈一个捏毛笔的姿势,在那幅水中倒影高塔的画作空白处,轻轻刺下一针。
她的手法极淡极柔,针尖一触即缩,微微泛黄的宣纸表面,立刻出现一个小小的红点。
小唐右手顿了顿,腕子微微一抖,顺着那个红点迅疾向上游走,不断运针点刺,完全没有任何声息发出。随着手势的连绵不绝,一条细细的红弧逐渐延展生出。
血水浸润宣纸,红弧微微扩散,极像毛笔所画,甚至散出一些游丝和拖笔的阴影,与那十九座高塔的描绘手法极其相似。仔细一看,纸质完整如初,居然毫无破损。
小唐点点头,把针放在一旁,抬头对我们说:“我的软镂针法还不到家,也就学了个皮毛。但你们得相信我,这些高塔真的都是高明的刻形品,我不可能看错的。”
小唐说得斩钉截铁,又做了详尽的演示,我们才相信这十九幅山水画中,确实隐藏着刻形手艺。徐万里家中藏有十九幅刻形塔图,而落款又是他本人的姓名,这不得不让人产生联想,徐万里表面上是油画家,暗地里也可能是一名文身师,还真是邪门到了极点。
望着画作中那一座座高塔,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舅舅后背上的战士文身,会不会就是同一人所刺呢,难道也是徐万里?可貌似又说不通,徐万里白天跟我所描述的一切,完全不像在说假话,况且他根本没必要骗我,又该怎么去解释呢?
徐万里老两口莫名地出走,由于在家中没有发现明显强迫迹象,算不上刑事案件,又无法按人口失踪处理,我们一来没理由去报案,二来也不想打草惊蛇,只能每人卷起几幅画,闭了灯关好门,悻悻地下楼。
凌晨两点,大雪已然停了,头顶乌云逐渐散开,悄然升起一轮月亮,楼身近处被遮出一大片浓重的暗影,远处雪地则反射出刺眼的灼灼白光,北风呼啸着掠过,盘旋起阵阵薄雾状的雪沙。
刚走出两步,老穆突然拉住我们的手,沉声说:“别动,快看脚下。”
我急忙站住,低头一看,两排脚印从小区门口延伸到楼道口,在前方形成一片杂乱无章的足迹群,雪层被踩踏成一块不规则的圆圈,明显比周围凹陷了许多,说明有人曾在这里徘徊过。
我极其纳闷,深更半夜,又是大雪天,要说是本楼回家的人,为什么仅仅到此一游而不进门,总不会是梦游吧。他能是谁呢,那只幕后黑手?
想到此处,我和老穆对望一眼,同时快步走过,蹲在地上,低头仔细观察起来。
那两排足迹一来一往,步幅较短,深度相同,鞋底花纹比较清晰,说明来人个子不高,而且是雪后留下的。但不知大雪何时停止,因此无法判断这个人来去的准确时间。
由于楼道铁门一直紧闭,那个守门的小伙子始终守在里面,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想了想,就说:“可以调取监控录像。”
老穆摇着头,说:“没必要那么麻烦。”他再次掏出那根发卡似的金属条,轻轻挑拨足迹周缘的一些雪末子,没有发现松塌和覆盖现象,又走到自己车前,弯腰查看底盘下面的雪层,与周围基本等高。老穆回头对我说:“要是我没算错的话,在咱们进楼不久雪就停了,这个人随后赶来,在门外待了很久,估计是看到咱们闭灯才离去。”
跟踪,又是跟踪!这是我最初涌上脑海的念头,但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劲。那个不知道是男是女的矮个子叫我踢废了,就算侥幸不住院,至少也得躺个十天半月的,不可能带伤追踪到此。若说是有其他人尾随老穆和小唐等人,也貌似不太现实,而且以老穆等人的本事,估计早就发现了。
除去这两种可能,就只能是先前带走徐万里夫妇的那伙人。可是还不对,对方若想监视我们的行动,何必再从外面赶来,直接留守埋伏就是了。就算是临时起意,为何偏偏离得这么近,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我脑中胡乱猜测,脚下胡乱踱步,积雪经受踩踏,发出咯吱咯吱的碎裂声,洁白平坦的雪地中,在先前那个足迹群旁边,又出现了一圈我的足迹群。
我慢慢收住脚步,低头凝神看着,隐隐约约中,凭直觉做出一种判断:这个人未必就有恶意,或许他只是想从外面赶来告诉我们一些什么,但不知为何,又在楼下犹豫起来,最终还是选择离去。
同时,矮个子终于在今天决定对我下手了,可为什么只有他自己,而不是纠集多人一哄而上呢?以他们组织的庞大和严密性而言,似乎并不是难事,当初在锦州监视我,还动用了多组人马呢。
我越想越糊涂,各种似是而非的念头一个劲儿往外蹦,只觉得整件事情复杂到难以预测的地步,每一个当事人都隐藏着自己的秘密,而我似乎完全变成了一个傻子,除了越陷越深,竟然找不出一丝明确的线索。想到这里,我多疑的神经再次跳动,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老穆和小唐。
他们都背对月光而站,月色从身后均匀地透出,印出一个类似剪影的黑色轮廓,面孔朦胧不清,但眼睛却在微微闪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呆呆地瞧着,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老穆和小唐的身上,会不会也隐藏着某些无法告人的秘密呢?
带着满肚子的疑问,老穆等人开车将我送到附近的医院。经医生检查,我的伤势并不严重,基本属于皮肉伤,缝合包扎后,也不怎么影响活动。
从医院出来,我们直接回到小唐家,烧了一大壶热水,一边喝着取暖,一边继续作深入分析,可直喝到满头热汗,却也没得出什么结论。眼看夜已深,老穆等三人起身告辞离去。
连夜奔波折腾,小唐年纪轻,耐不住困倦,匆匆洗漱一下,倒头就先睡了。我小心地脱下衣服,躺在她旁边的床上,肩头受到床板挤压,又胀又痛,翻来覆去地调整着姿势,却怎么也睡不着。
听着小唐细微的鼻息和偶尔的呓语,我心乱如麻,脑子里如同放幻灯片,闪现出各种画面,尽是刚才经历的一幕幕场景。
又煎熬了大概半个钟头,还是睡不着,我悄悄翻身下床,披了一件外衣,点亮书桌上的台灯,取出从徐万里家带出来的那本日记,尽量不弄出响动,逐页翻看着有关舅舅在苏联期间说梦话的那十三篇日记。
“金子……他们……他们……金子……”这些通篇充斥的词汇,密密麻麻,反复出现在我的眼前,看得我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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